——那就是晉王根本沒放東西進去!
裴鈞登時隻覺一股燒心怒火直沖天靈,咬着牙把腿一捶:“既有這陰險打算,他不說便罷,豈還叫我等至漏夜?這小王爺為何如此歹毒!”
“少年人,慎言哪。”張嶺不疾不徐放下書來,端起手邊茶盞,“罪孽是你先作下,晉王不過是在讨要公道。”
“公道?”裴鈞是真不服了,“要打我罰我殺我,要我認罪伏法,他把我交出去便是!卻為何不交,反倒硬要用此邊角小事反複折辱我?”
張嶺低頭喝茶,于他這“為何”之問依舊不言,末了隻把手邊的書再度推向他:
“昨日課業未呈,今日課業又至,晉王爺是絕不會拖欠課業的,這讀悟便一定是寫了,卻因你帶走之前并未查證,就又耽誤了。念在許是晉王爺一時疏忽忘記了夾入書中——當然了,王爺從前從未忘記過——但今日,就姑且因此饒你一次,不作懲處,可明日此時,你卻需将晉王爺昨日、今日的兩份讀悟都交來,一份也不可少,否則你就在書堂外邊,當着所有監生的面,跪上一日罷。”
裴鈞忍着腔中火氣,擰眉看向張嶺,此時年少面孔少了素日慣有的爛漫天真,反而充滿少年人初涉險峻人世的複雜與不解,定定說道:“晉王也算師父的學生,師父定是一早就料到他會如此對我。”
張嶺星白眉宇下雙目無波,明明是聽見了裴鈞所言,卻極似未曾聽見,隻起身負手走出耳廂,不僅對這少年人的判定未答是否,也更沒有容他問更多問題,隻獨獨留下一句:
“去上課罷。今日,切莫再昏睡了。”
裴鈞起身收了桌上晉王的書箋,出聲終于凜然發狠。
他道:“是,師父。”
這日,裴鈞下了學再去晉王府已是第三次,時候又是個傍晚。姜越剛吃完了飯,身上戎裝早已換下,其時正穿了一身素蘭長衫立在前院,慢搖着手中繡扇,垂眼賞着一壇宮中新賞的白玉堂。
他的身影在黃昏日下孑然蕭疏,回首看見了向他行禮的裴鈞,薄唇立時牽起個微妙的弧度:
“又是你啊。”
彼時姜越的神色逆了涽亂光影,在裴鈞看來卻忽而無比清晰。
那是一種他未能勘破的、甚至已有幾分不屬于少年人的機敏與沉邃。
他根本不覺得姜越在笑,他知道那隻是一個近乎諷刺的神情罷了——可是無所謂,他裴鈞聽過見過的嘲諷已不少了,并不多姜越這一份。他眼下隻想讓這個叫人心煩的小王爺再也别作怪攪擾他的好日子,于是擡頭便沖姜越舒眉一笑:“是呀晉王爺,又是我來了。王爺賞花呢?真是好興緻呀。”
他從地上爬起來,揮手拍了拍膝上的塵,看向姜越身前的盆栽,挑眉咦了一聲:“這不是爬壁蓮麼!”
少年姜越頭也未擡,隻繼續看着眼前的花,随口冷淡道:“此花京中多叫白玉堂。”
“是呀,是叫白玉堂——可它不還是白薔麼?江北可多産呢。”裴鈞抱着書向姜越走去兩步,向這位還是當年天子最小胞弟的尊貴王爺偏頭笑道:“王爺呀,白玉堂就是爬壁蓮,爬壁蓮就是白玉堂。您說這明明都是白薔薇吧,可若是被人見着花色好、幼苗壯,就怕被花匠挑了貢入京中,從此改名白玉堂,再不許作爬牆的花兒了,反倒栽在盆裡,這才好任人來觀賞品評;可那些真正的好苗子呢,卻要自個兒拿葉子擋了花苞,這樣外頭看來成色不好,便可繼續留在花圃的土裡做爬壁蓮,至此就再沒人管它生得怎麼樣了,終有一日,等到花匠再想起回頭看它們的時候——哎呀呀,不得了!”
裴鈞撫着胸口收了笑容,瞪大眼睛看向姜越,仿似真是心驚極了一般:“那時它們就該長滿了整張牆了!怕是拿火都要燒好一陣才能燒死呢,要是花匠沒發現……晉王爺,您說這花是不是就該長滿整個院子了?”
日影下的姜越聞言微震,正拂過盆栽的長指已不覺發力,一把便掐下了枝頭成色最好的一朵白花。
他倏地再度看回裴鈞,面上雖還在笑,可目中已有了絲明顯的陰翳。
裴鈞視若無睹,依舊笑吟吟道:“嗐,說多了說多了,晉王爺勿怪。今日我還是給晉王爺送書箋來了,也還是在此恭候王爺寫完再取走,好将王爺昨日與今日的兩份兒讀悟都好好兒帶給師父,再不出什麼錯漏了。”
姜越轉過身來,仿似是此時才終于正眼瞧去了眼前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面上神色并不改,隻淡淡問道:“孤若是不寫呢?”
“那也沒什麼,隻是我師父會罰我當衆跪上一天罷了。”裴鈞挽着眼梢更笑起來,揚揚下巴示意他跟前那花,“但是呢……王爺應當已知道我是個閑不住的搗蛋鬼了,那明日要是跪在學監裡沒事兒做,我就隻好同人講講王爺這掐壞的白玉堂了,哈哈!”
“你——”姜越見裴鈞已輕笑拍手,一口氣便猛地提起,微微眯眼看過去,胸膛幾息沉浮才漸漸平緩下去,終是收了扇子伸出手,遞向裴鈞手裡書箋,沉聲道:“拿來罷。”
裴鈞恭恭敬敬地雙手奉上,卻在姜越收了書向内院轉身的一霎忽然再度出聲:
“王爺,今夜我會拜讀了王爺的兩篇讀悟再走的,到時若有什麼不解之處,還望王爺不吝賜教解惑呀。畢竟師父常說嘛,王爺的文章甚妙,叫我要好好上進求教,如此還望王爺不要嫌棄我資質愚陋才好,望王爺……幸允?”
前方的姜越聞聲,止步回頭間,在偏西的日頭下看見了裴鈞那悠然笃定的一張俊臉,少時,他漸漸舒開眉宇,唇角也輕輕勾起來。
“好,裴鈞,孤知道了。”
他這樣應了,然後再無回頭地進了内院。
那夜裴鈞盤腿坐在晉王府前廳的椅子上,喝着王府管事不斷奉上的碧綠茶水,就那麼背完了自己帶去的兩冊書,直到夜色再度深沉、内院下人送出書箋時,他也謹記張嶺那“不要昏睡”之言,依舊精神百倍。
他一一查檢了書與黃箋再無任何會叫他遭罪的陷阱與纰漏了,甚至還真的悉心研讀了姜越的斐然文章,這才松下口氣,在心中暗罵着姜越這陰險小人,端起手邊新添的茶水就仰頭一飲——
可他卻發覺,杯中的茶味已全然不同。
那不再是綠茶的味道,而是一種氣與味都極度馥郁甘濃的花香,過齒隻如細絲拂過唇舌,一旦喝過一次,就絕難叫人忘掉。
可雖是如此,當他凝眉低頭,卻見杯中僅僅隻是一泓再尋常不過、再理所當然不過的淡紅的清水,同尋常的花茶全無什麼令人驚豔的不同,而他既不知那其中曾有何等的絕色花朵臨水盛放過,也不知這花茶僅能來源于内院晉王的這一間茶室之中——故他隻是訝然了那麼一瞬而已,之後,他便再度随意地喝掉了那杯茶,就像他随意地喝掉了所有的茶一樣。
“……原來,當初那茶是王爺親賜的。”
裴鈞垂眸看着眼下杯中這一如十年前般平淡無奇的绯色清水,勾唇搖了搖頭,擡眼看向姜越:“若非今日得見,臣或然此生都不會知曉這花茶竟有此等奇景了。”
姜越擡手支頤,閑适地靠在椅柄上,笑目看向裴鈞道:“裴大人有所不知,當年那茶是孤親賜的不假,卻更是孤親沏的。”
裴鈞握杯的手一頓,聽姜越緩緩啟唇再道:“裴大人應當知道,孤的母後,是東海承平國姬,這茶便自承平而來,在承平語有‘線香’之稱,取自一種拿在手中眨眼即滅的煙火。此茶的花并不名貴,随處即可尋得,難得的卻是制茶之工藝繁複,叫此茶制成之後,隻可用燒至恰開的滾水泡煮,不宜過火、亦不宜過涼,方可叫飲茶之人得見這盛放之景。”
“那若是過了呢?”裴鈞不禁問。
姜越笑了笑:“過涼則花不開,不滅;過火則花未開,即化,出的茶水自然也各自味道不同。因為這實在是種需要運氣的茶,所以就連孤也未能常飲。母後尚在時,通常隻将它用作獎賞,于孤也是難得的恩賜,今日卻又托了裴大人的福,輕易喝到了。”
“所以王爺當年是獎勵臣?”裴鈞忽覺出分好笑來,愈發感到姜越其人難以捉摸,“可臣明明撓花了王爺的臉,還登堂入室、尋機脅迫,一切隻為了幾張讀悟,為了免于師門懲罰,王爺卻也獎賞臣?”
姜越笑意不變地看向他:“不,裴大人,那時孤隻是在警示你,也更是在警示孤自己。”
“裴大人,此茶被孤母後用作獎賞并非是因它華美,而隻是因它易逝,是為了讓孤知道一切未有根莖的盛放都是短暫的,一如一時沖動之得失、一時逞能之榮耀,和……”姜越忽而止了話語,再度往裴鈞杯中放入了一枚線香,又為他沏滿一杯。可這一次杯中的花卻一點也沒有盛放,而隻是輕飄飄地随水浮起了。
因為水已經涼下一些。
“和什麼?”裴鈞目不轉睛看着他,終于決定追問,“王爺今晚與臣說的月,又是何意?”
“不過是月罷了。”姜越從裴鈞盞中的幹花上移開眼去,隻将茶盞再度向裴鈞一推,面上又回複了儀禮俱在的笑容,“今夜,孤隻望以此茶讓裴大人明白,孤與裴大人相識十年以來,除卻初見時那兩次讀悟之事,實則從未有一次加害裴大人之意,往後,此意也絕不會有。如若警示之事也令裴大人不安不快,那孤日後也不會再做了,裴大人可以放心。”
“為什麼?”裴鈞漸漸收了笑意,微眯起眼看他。
姜越斂目擡手,輕輕飲一口杯中漸冷的香茶,淡然道:“夜深了,裴大人早些回府罷。”
說罷,他起身喚人送客。裴鈞隻好道一句“謝王爺賜茶”,引姜越聞聲展顔,也笑了笑,說了句時隔多年的“謝裴大人送書”,繼而由提燈前來引路的家丁虛扶出了茶室,行往東廂安寝了。
裴鈞從他颀長背影上收回目光,凝眉放下手中茶盞,低頭看了一會兒那水面上空空飄蕩的未放之花,終于思緒微亂地取裘起身,踏着映雪夜色,跟着送客家丁出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