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盛夏,火月,豔陽。衣攏汗,焰燒心,梅子留酸,芭蕉分綠。
黃鹂在濃蔭下幽啭,青雲監綠意花色甯似沉湖,直到一聲少年高呼陡然驚止樹上蟬鳴:
“師兄師兄!快跑!我打錯人了!”
裴鈞捏着麻繩從牆上倉皇跳下,一把扯了蒙面布,長眉俊目裡且驚且急。
他抓起闫玉亮的袖子,夥同牆根這□□少年發足狂奔,一窩蜂跑過學監中庭滿池火紅的豔色睡蓮,陣陣腳步吓得池中小魚四下遊逃,激起漣漪水光,映他們片片青衫飄入北山書堂,倒影裡,此中層疊樓台凝煙似幻。
少年們鬧哄哄地坐在堂前遊廊裡,不顧喘氣兒地圍着裴鈞,慌慌問他那唐譽明被打得怎樣,卻聽裴鈞撓着腦袋說打成了晉王爺,簡直快要驚落了下巴。
“這還得了!聞悅,你趕緊瞧瞧去!”闫玉亮趕緊推了方明珏出去打探。沒過一會兒,就見方明珏慌慌張張從外面跑回來,吓白了一張臉叫:“裴大仙!不好了!晉王爺來找你麻煩了!你趕緊躲起來!”
他話音剛落,外面卻已有管事匆匆跑來招呼:“所有人都來前院兒集合!快!寶蟾宮裡來人了!”
這下一堆少年全吓傻了,尤其是方明珏,此時雙膝一軟跌坐在裴鈞身邊,兩行眼淚刷刷就淌下,直拉着裴鈞袖子哭:“完了完了,都怪我說什麼唐譽明!這下可要遭罪了!大仙,你可千萬别出去,我……我出去頂了就是,我就說是我打的!”
“你這弱柳秧子能打什麼人?你說了他們也不信啊!”裴鈞抽了手來一刮他鼻子笑,“得了得了,不用怕!方才我也沒露臉,就算現在往晉王爺跟前兒一站,他也鐵定認不出我來。”說罷,牽着哭哭哒哒的方明珏就大搖大擺走了出去。
前院兒裡已有不老少人,就連監正張嶺都被驚動,正領了幾個當日在監中的官員肅容立着,還不知宮中大動幹戈是出了何事。少時,裴鈞幾個也心懷鬼胎鑽進了青雲監一衆兩百來号青衫學子裡,隻等了一小會兒,就見青雲監大門的内影壁外拐進來一列神色肅殺的人,當中走在第三位的,便是那初一見面就被裴鈞勾花了小臉兒的晉王爺。
十七歲的姜越身量未顯,還尚有些少年人的清瘦,身上又穿着寶蟾宮學裡人人相似的罩紗白衣,此時合了他一張冷臉,就叫他更似個握了寶劍下凡捉妖的雲頂仙君。
而他此時要捉的妖,正是那混在兩百來号相仿少年裡等着瞧他笑話的裴鈞。
護送姜越一道過來的,是攜領宮學的趙太保,此時捋着胡子同張嶺一經說明,直叫張嶺眉頭都快擰斷,趕忙擡手叫姜越指認那翻牆行兇的忤逆狂徒。
姜越白衣的下擺很有些泥塵未拍幹淨,白皙顴骨上斜橫的一道紅線更顯一身少年戾氣。他聽言凝了烏眉,擡眸往這院中兩百多張臉裡仔細分辨,可一眼望去卻個個兒都是黑白的瞳子兩撇眉,怎麼都瞧不出個名堂;再往衆監生身上一一瞧去,又見所有人都穿着一模一樣的青色外衫,再沒有一個不羞不臊穿着中衣就出來晃。
世間衆生初見都隻驟似夏雷,往往一瞬息而已,故就真不是人人都得個非比尋常。姜越一心知道那一個叫他堂堂王爺吃了暗虧的賊子就在這芸芸衆生之中,可眼下那人摘了蒙面、穿上衣裳,他就一點兒也不認識了。
一旁近侍見小王爺已然氣盛,自然也跟着着急,便連忙出主意道:“王爺,若是找不出個确鑿的人,幹脆将他們連坐就好,省得——”
可他話沒說完,就被姜越一聲“放肆”給喝止了。
暗憤的神采在姜越眸中一瞬起伏,他沉聲說了句“國政之穩,尚不足以酷刑懾人”,在一衆監生且懼且畏的目色中再度擡眼分辯了一次,終也無果,便隻好帶着一行人悻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