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越成年後多有時日領兵在外,至今也無有妻妾子女,王府内便極少設宴。即便裴鈞往日常來此處,多也是為了報備公事,從未想過要踏入王府内院,是故,當這一晚他随姜越走過了王府的垂花門時,便是他這兩輩子與姜越相識的二十年裡頭一次進了姜越府邸的深宅内院,于他而言,這尚有一分莫名的新奇。
樹色在寒風中搖搖婆娑,姜越身影在前,颀長雍容,領着他步若閑庭,那架勢仿佛根本不是要帶他去看一具死屍,而更像是要帶他在這七院五進十八遊廊的恢弘王府中悠然行一場遊園驚夢。
二人向左拐入扇青綠屏門後,裴鈞側頭便見廊外庭中有一口青銅獸足大鼎。這種鼎他在禮部經手無數,隻粗略一眼便知是朝廷對姜越大小戰功的歌頌嘉獎。繼續走至轉角,右手廊側竟開一道勾花洞門,看出去,照面便是座三壁扒門的歇山抱廈,像是一樽放置在肅穆佛掌上精巧玲珑的精雕華盞,盞内還燃着長明寶燈。
抱廈内的幽瑩燈火從盡數洞開的門窗中傾瀉而出,顯得明亮而溫暖,幾乎是姜越這清甯肅靜的幽深王府中唯一的一處暖色,置于此間,直如一篝大寒冰雪中永不熄滅的火,或一顆佛卧深山卻永不止跳的心。遠觀其裡,正有座金玉雕镂的神龛,此時雖瞧不清龛内供奉的神位字迹,可據周遭的威嚴裝點與堂皇規制,裴鈞卻也不難猜出那所奉何人。
“裴大人,這邊。”
裴鈞一怔回神,這才發覺自己竟忘了前行。擡起頭,見姜越正孑然立于七八步外的另一扇屏門前,此時英挺眉眼柔和在月色裡,見他沒有跟上,正半分不急地含笑等着他過去。
裴鈞連趕數步走至姜越身旁,待二人再次一前一後了,便輕聲一歎:“王爺是個有心人。永順爺仙駕已去十數載,若在天有知王爺盡孝至此,必然常感欣慰。”
“孤何嘗盡什麼孝……”姜越一言的尾音消弭在出口的一捧淡淡白氣裡,此時并未回頭,隻是再常然不過道,“故人先去,那些不過是尚存于世的人……唯獨能做的罷了。”
姜越是永順皇帝的第七個兒子,也是最小的兒子。他生于永順三十二年,比裴鈞尚早一年。其父永順帝在位時日長久,因治世有道、明領賢臣,曾帶給天下二十餘載的空前盛世。在那個歌舞升平、舉國安泰的年代裡,就連皇族都是枝繁葉茂、花草同盛的。
早在姜越出生之前,永順帝膝下就已有六子五女,爾後繼承大寶卻體弱早逝的先皇肅甯帝姜赸是他的長兄。在肅甯帝仙逝後,他便是當今皇上元光帝姜湛頭上最年輕的一位嫡親皇叔,雖算起來已與裴鈞的父親同輩,可永順帝薨殁時,姜越卻不過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而已。
若将人比木,則如枇與梧,總有晚翠早凋之别,也總是早悲者早慧。至少在裴鈞看來,自打他十六七歲知道了姜越此人起,就隻覺這小王爺周身總有團終年不散的寒霧,叫人見之生距、近之發怯,後來行走官中雖一向顯得親和多笑,可更多時候,卻總叫人不知那笑意下究竟是否掩着千丈冰崖。
“到了。”前方姜越停在了西跨院中,側身讓裴鈞近前來。
裴鈞往前幾步,便見前方一列侍衛正看守着地上一具高壯男屍。
男屍一身夜行黑衣的前襟已被割開,右胸口露出了姜越所提及的軍中刺青,在周圍火把映照下,他清楚看見,此人滿是刀疤的臉以及憤然暴睜的雙目,推測年歲當有三十餘。至于死因,明顯是貫穿脖頸的一把短劍,而男屍的右手還死死握在劍柄上,看起來就像他自己忽而猛起一劍捅死了自己一樣,其力之大,一刀斃命。
裴鈞隻看上一眼,便啧啧兩聲:“王爺真是好身手。”
姜越瞥他一眼,垂眸笑了笑,負手立在男屍頭邊,語氣隐隐有些可惜:“孤原本想留他活口的,然此人身手不凡,殺死轎前侍衛後便極快沖入轎中,起手奪來咽喉,招招緻命、絕無虛發,應是常年為暗殺所馴,活擒便難之又難,孤隻好尋機下了殺手,不然若是得以審問活人,線索自當更多……”
裴鈞正待蹲下查看刺客胸前的刺青,聽了姜越此話忽覺好笑,想想當時那情狀是連命都要保不住了,姜越兩下搞死了刺客,卻竟不知慶幸,還要可惜不能嚴刑逼供——也不知是可愛還是可笑。
也或然他們皇族人總有如此脾性,要叫得到手中的從不好好拿着捏着,雙眼隻望着得不着的,見那東西越遠,還越追。
裴鈞無奈一歎,一邊蹲下身來,一邊忍笑輕聲寬慰姜越:“王爺您可是千金之軀,自保才是最緊要的。線索隻要悉心再查總還會有,不行咱們也可引蛇出洞,有何事能及得上您性命寶貴呢?您要是有個閃失,怕今夜赴宴群臣的腦袋都要搬家,臣就更是百死難辭其咎了,您就切莫再自責了罷。您要再這麼說下去,該叫臣等的老臉往何處擱?”
姜越因他這話笑起來,恰接過侍衛遞來的薄絹纏在手指上:“裴大人如此短年高升還說自己老臉,豈非要氣煞張大人與蔡太師了。”他說着,也慢慢在裴鈞身邊蹲下,擡指輕輕将刺客前襟的衣裳更挑開一些,或因不順手,又往裴鈞近前挪了兩分,穩住了身形才示意裴鈞看那刺青:“裴大人看,這刺青色澤古舊,多有磨損,絕不似近日新仿的,料應有十數年之久。”
裴鈞順由他這話看去,見那刺青的圖案是個半拳大的咆哮猛虎,而這猛虎腳下踏着一行計數,不由凝眉點頭,辨認了出來:“确然是戍邊軍中所有,與家父生前所刺一模一樣。不知可否求王爺取紙筆來,讓臣照此臨個花樣,明日一早好去問問家父舊部。”
姜越早有所料般,從身邊接過一張宣紙遞給他:“孤已命人臨好了。若有裴大人幫襯查證,想必能夠更快得知此人身份。”
裴鈞雙手接了那紙,扭頭笑睨着姜越:“王爺方才還懷疑臣是幕後主使,眼下怎就不怕臣走漏了風聲?”
說話間,姜越正隔着薄絹握了刺客脖中短劍的劍柄,未等裴鈞話音落下,他竟已拉着刺客尚還僵硬的手臂,将那短劍唰地抽了出來,登時一股殘血從刺客脖頸低低噴湧,刹那染紅了地上大片青磚。
姜越擡臂将抽出的短劍淩空一振,垂眸看上面血色不多了,這才平靜遞給裴鈞,偏頭微微一笑:“裴大人方才說什麼?孤沒聽清。”
“……”裴鈞的臉一瞬凝結,默默雙手接過短劍,嚴正道,“沒有沒有,臣什麼都沒說。王爺放心,臣一定動用各方人脈,力争早日為王爺偵破此案。”
姜越聽言點頭,擡手扶着裴鈞,想将他帶起來:“有裴大人此言,孤已可高枕無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