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姜越卻及時擡手止了他們,笑意不變,言簡意赅道:“知會刑部隻因刺客屍身仍在府内,理應交由刑部過案報死,孤才命人去刑部請人來運屍……卻未想驚動了崔尚書——更帶得裴大人也無法安歇,這豈不是孤的罪過,二位大人何罪之有。”
說到此,他深黑的眸子轉向裴鈞,仿似極快地思索了什麼,少時才語焉不詳地告訴崔宇:“崔大人帶回細查罷,孤也不知這刺客是何底細,怕是幫不上什麼忙。”
此話雖未說是在何處遇刺,如何遇刺,卻也并未指摘何人受疑。崔宇聽言,餘光與身邊裴鈞對視一眼,相互示意:晉王爺未将遇刺之事和半飽炊設宴聯系起來,這應當是個不予牽連的意思。
如此,崔宇稍松口氣,應道:“臣遵命,便勞煩管事引路罷。”
而裴鈞此時心底卻怪:此事難道如此簡單?
方才領二人進來的管事往外一請,此時跟随崔宇來的刑部衙役才被屏門外的甲兵放入,準許入院擡走刺客屍體。
弄清了情況,眼見也無需再待,裴鈞正要同崔宇一道擡手作揖告退,卻聽姜越倏地出聲打斷道:
“裴大人,孤還有些話想與裴大人私下說一說,不知裴大人可否多留一時?”
——果真。裴鈞微微凝眉,片刻便答:“臣都聽王爺的。”
由是崔宇便别過他二人先行領屍回衙,裴鈞看了一眼他拐出廊角的背影,回過頭,竟見姜越一雙睫羽下如墨的眸子正瞬也不瞬地看來,在廳中燈火下顯得清透而澈亮,可此時姜越眼底的神采與其說是笑意,倒不如說是寒意。頰邊那一道細微的紅痕仿似更為他神容添上了一絲絲道不明的陰鸷與戾氣,連同他周身那肅靜的威嚴一齊壓向裴鈞,莫名叫裴鈞心神一震。
下一刻,他聽姜越徐徐說道:“裴大人不必擔心了。真正的刺客還在後院,崔尚書帶走的隻是救駕死去的侍衛,應是查不出什麼的。”
說到這兒,他輕歎一聲撫過椅柄的獸頭浮雕,嘴角微微牽起個弧度,似怨似歎道:“孤對裴大人,今日所言句句肺腑,為何裴大人卻總要如此反手置孤于死地呢?”
——姜越果然懷疑他了。
這是裴鈞的第一個念頭。
姜越思慮周全,晉王府的守備就慣來森嚴,平日不僅出入都帶三五侍衛随同轎辇,常去的地方也一早派人清掃了隐患——可今日受裴鈞邀約偶然去了趟從未去過的半飽炊,宴飲方畢就被行刺了,這任憑是誰想來,都和裴鈞脫不了幹系。
裴鈞已一早料到自己當是姜越首要懷疑之人,故對姜越此言就并不意外。可他以為,姜越這話并不一定就是指認他為幕後真兇,反而或多或少隻是個試探,更是對他之前反手将随喜送入宮中和臨陣改票的明嘲暗諷。
想到這兒,他不急反笑道:“哎,王爺既然懷疑臣,大可叫崔尚書将臣帶走嚴審,令與大理寺、禦史台三司共同查證,卻怎偏偏沒有?況臣于京兆司部,為王爺鞍前馬後、大小事務兢業兩載,從無纰漏,莫非在王爺眼中,臣若下了此等殺手,還會做這賊喊捉賊的多餘事任人搜尋麼?抑或王爺是有何線索鐵證,能叫臣半分狡辯不得?
“孤是在回府路上遇刺,時間距孤婉拒了裴大人的好意離開半飽炊,前後隻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姜越從椅上站起來,慢條斯理地走到裴鈞面前與他平視,“六部聚宴雖在禮部早有報備,可知道孤會去的,卻隻有今日赴宴的人和孤王府中的人,而今日赴宴的,又都是裴大人的親信,裴大人以為——孤更相信是哪邊走漏了風聲?”
說到此,他面上笑意仿佛更溫和了:“況那刺客屍身仍在後院,其背部尚有往年軍中将士的刺青。據孤所知,那刺青曾屬裴大人先父所領的戍邊軍一支,且計數靠前,還應是個老将。裴大人,這又作何解釋呢?”
此事竟與裴父的戍邊軍扯上了關系,确是裴鈞所未料到,而這一層關系若被官中知曉,裴鈞要解釋清楚就絕非一朝一夕之事。
他神色不變,輕聲詢問姜越:“可此證已是鐵證,一旦交到三司,臣絕無輕易脫身之能,王爺若要指認臣為主使之人,卻為何留下了屍身,保臣一回?”
而姜越清雅眸色凝在眼裡,向他挽眉淡笑:“裴大人以為呢?”
“依照王爺行事之審慎,那必是此中還有疑窦,讓王爺懷疑臣是被人陷害的,如此,交出屍身,反倒中了幕後之人的計策。”裴鈞看回姜越,笑得一點不慌,“而這般為虎作伥之事,臣以為王爺一向是不愛做的。”
“裴大人倒是對孤很了解。”姜越不知是笑是諷地移開了眼,輕歎一聲,“不錯,誠然如裴大人所說,孤已對此事有些想法,可卻也未準,留了裴大人一步,便是想請裴大人一道去看看那屍身,或以裴大人之智,尚能為孤指點些迷津。”
家丁撈起了正廳往後廊的門簾,姜越擡手說了句“裴大人請”,裴鈞垂頭袖手跟了句“晉王爺先請”,這才尾随姜越身後,與他一齊向王府後院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