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部事畢,裴鈞又被鴻胪寺幾個老朽尋去問國宴事宜,不知怎樣熬到下工,出皇城已過了酉時,見城牆頭上飄着如霧的雪,天際幽雲轉暗,行到司崇門,外頭正停下一架車。
車上丫鬟先打簾出來,再扶下個赭褂金钗的貌美女人,女人又抱下個六七歲大的男娃娃,替他整了整身上小襖,這才直起身來。
一時她瞧見裴鈞,見裴鈞也看着她,便微微詫異地張了張嘴,還未等說出話來,裴鈞卻已然收回目光,繼續往外走了。
那丫鬟正向内侍遞上了腰牌笑:“今兒太後娘娘宣來瞧瞧世子的,說要一道用個膳。”
走過他們馬車時,裴鈞還聽見身後有内侍奉吉:“瑞王妃安康哪!喲,小世子又長高了,可同年前兒見着不一樣,往後該是一年更要比一年……”
别的又說什麼恭維,漸漸走遠也聽不清。裴鈞上了停在司崇門外的轎子,眼見着簾外鋪地的雪,倒還想起早上晉王打趣他的事兒,便同轎夫講:“送我去梅少爺那兒吃飯,到了你們就先回罷。”
轎夫袖手哈着白氣謝恩,麻利起了轎,一盞茶功夫就将他送到了西坊裡最大的酒樓,名叫“半飽炊”。
裴鈞下了轎子一走進去,滿眼雕梁畫棟、賓客滿堂,鬧得同他記憶的前世一模一樣。
樓裡堂生都認得裴大人,打禮說過了吉祥話,溜煙兒便奔去二樓找東家。東家梅少爺梅林玉正在樓上陪人喝酒,聞聲哒哒就跑出來,見着裴鈞也習慣了似的,一邊下樓便一邊尖了嗓子、翹了指頭招呼裴鈞道:“哎喲喲,哥哥你這負心漢,還有臉來呀!早上又是拿了誰家姑娘的白毛兒大氅叫我修啊?你是真不怕我傷心呀?”
聽得裴鈞一腔濁氣都被他逗笑出來,眼見他扭着腰闆兒走到跟前兒了,擡手就勾了他脖子揉腦袋:“你這嘴裡可積點兒德吧,沒的被拖出去砍喽!”
一句話吓得梅林玉滿臉酡紅都白了一半兒,被裴鈞夾在臂彎裡鳳眼一睜,這才把嗓子抽回正道兒上,扭頭粗聲問:“怎麼?難道那衣裳是皇——”
“是晉王爺的。董叔沒告訴你?”裴鈞淡笑着答了,擡手推開他呿了一聲兒:“哪個姑娘那麼寬的肩哪,你娶吧。”
“瞧我這嘴!”梅林玉連連擡手打自己大嘴巴子,“喝多了喝多了,我這草民哪兒有命消受晉王殿下,修衣裳都是前世積福了……”
“那衣裳你瞧了沒?”裴鈞跟着他一道往雅間走,“還能修不能?”
“瞧了瞧了,自然能修!這世上哪兒有不能修的東西?”梅林玉随手招了兩人去備菜,客客氣氣替裴鈞把門簾兒撩起來,“繡工倒尋好了,絲線也都齊全,可我的哥哥哎,你讓我一時片刻上哪兒給你找那麼多白鴨子呀?還有那上頭的藥水兒,這你得問問老曹去!”
裴鈞進屋坐在了桌邊兒,見堂生很快進來倒上了茶,閑閑彎眼笑他一句:“老曹還管鴨子的?”
梅林玉當即不負所望講了句葷話:“啧,老曹他雞鴨驢兔兒什麼不管。”說完同裴鈞一齊大笑起來,被裴鈞一個爆栗敲在腦門兒上:“老曹的玩笑也敢開,下回要叫他打你了!”
梅林玉當即假哭着“哥哥饒命”作勢跪地求饒,被裴鈞扯過去坐了,這時雅間簾子又打起來,一息前剛吩咐備下的菜竟已熱騰騰地送入,梅林玉便又搓搓手站起來,親自把一樣樣雞鴨魚肉端在裴鈞面前,掏心掏肺道:“哥哥來得突然,我這就隻能把别桌的菜先端來了。瞧瞧,弟弟為你甘願落草為寇搶食兒吃啊,哥哥可别負我!”
裴鈞擡腳在他小腿上一踢:“什麼落草搶食兒,說得我跟你家養的雞似的。”
這一說到雞,梅林玉眼睛都亮起來,一邊把雕了金絲的筷子雙手奉給裴鈞,一邊勸他:“哥哥哥,我家鬥雞場又來了好雞了,你幾時來我領你鬥鬥?”說着一拍大腿,嘴巴又管不住了:“我那雞可帶勁兒,叫得嗷嗷的!”
“什麼雞還能嗷嗷的,怕不是得了瘟罷。”裴鈞低眉接過筷子磕齊了,夾來一簇青菜吃,“我這兒總要翻了年才得空,眼下哪兒忙得開?”
梅林玉替他忙活完了,袖起手來坐在旁邊兒看他吃:“但你可多時候沒來了,咱鬥雞隊也不操練,翻年的賽事可得輸個夠嗆。前兒瑞王爺還說呢……”
瑞王爺姜汐出身尊貴,是玲太妃蔡氏所生養,算少帝姜湛的庶兄。他雖比姜湛大上個十來歲,可卻成日遊手好閑、提籠架鳥,一身賴肉多是往聲色犬馬裡打滾兒的,尤愛往梅林玉各處紅樓綠館裡轉,鬥雞賭石就更不消說,于是朝廷從不敢指派他什麼官位,所求隻是他别惹事兒,不過吊了些食邑在他身上,養着他金丸砸鳥、庸庸度日罷了。
梅林玉商家心性,從來對誰都說笑,可同裴鈞說到這瑞王爺,臉上的笑卻收起來些,隻把方才被揉歪的發冠理了理,留下個話頭,便擡了雪花銀瓷瓢給裴鈞打了碗菜湯,恭恭敬敬擱在他手邊兒上。
裴鈞無喜無怒端起來喝一口,瞥他一眼:“他還說什麼了?”
“他們親貴幾個不每月都要去講武堂裡議議軍機麼,他就也得去。”梅林玉擡手蹭了蹭鼻尖兒,哼聲笑笑,“聽說他前兒是在講武堂裡被晉王爺罵了,倒是罵了什麼他都說不清楚,估摸隻是氣不過晉王爺年紀輕輕卻要壓他一輩兒管他叫侄子,竟也氣得砸了我二月樓裡頭一屋子好東西,銀子都沒留一顆就拍屁股走了,還打了我那兒幾個姑娘呢,弄得都沒法子見人了,盡糟蹋生意。”
裴鈞放下湯碗,平平扒了口飯:“平常你也沒少坑他錢,這虧你就吃了罷。”
梅林玉癟嘴瞪他一眼,逗得裴鈞低聲發笑。
“不過……”梅林玉袖着手撐去桌沿兒上,眨眼巴巴望着裴鈞,小心翼翼地問,“妍姐嫁去瑞王府裡也七八年了,見着時候倒少……她沒受什麼委屈罷?”
裴鈞垂眼挑着盤裡的茴香豆,眉都沒皺一下:“不知道。想知道你自個兒打聽去。”
“行行行,我不問了,哥哥你别氣。”梅林玉恹恹縮回手去,換了個話頭,“哎,最近哥哥往哪兒發财呀?有沒有閑的路子,給弟弟指指呗?”
裴鈞順話想了想,還真想到那吳廣鹽業的事兒,問梅林玉道:“你家裡造船的生意還做麼?”
梅林玉點頭點得似雞啄米:“做做做,做着呢,怎麼了?哥哥又有東西要運?”
裴鈞已然吃完了飯,由梅林玉親手遞來張蠶絲兒絹子拭了拭嘴,站起來笑眼看着他:“想知道?想知道就先幫哥哥打艘船。”
“打船?”梅林玉将絹子接回來,開開心心道:“成啊,哥哥想要什麼樣兒的?紅的綠的?趕明兒畫給我,我即刻就尋人做去。”
“真乖。”裴鈞滿臉慈愛地擡手拍拍他後腦勺,囑咐一句,“晉王那衣裳的事兒,待我近日叫了老曹,再回頭尋你。”
梅林玉哎哎答應,當先一步撩開簾子送裴鈞出去,“哥,那你得跟老曹講清楚了——你是要真真的白毛兒鴨子,也是要真真的鴨絨藥水兒,不是要雛兔兒瘦馬花泥膏子,不然他能打江南給你拉一車細皮嫩肉的男娃娃來,到時候再說是給晉王爺逮的,好家夥,那擱哪兒都說不清了。”
“你這嘴真是——”裴鈞揚起手來直想抽他,可對着梅林玉那一張俊臉上的笑,卻又抽不下手去,隻得又啧啧兩聲放下手來,“罷了,走了。”
梅林玉點頭哈腰地笑,還塞了把油紙傘在他手裡:“哥哥慢走,哥哥常來!”說完翹了指頭再尖起嗓子道,“奴家等着哥哥來上船呀!”
“滾進去發瘋!”裴鈞最後笑斥了他一句,擡腿走出半飽炊的門檻兒,門簾一落,将喧鬧人聲一時盡隔身後。
外頭天色早暗,夜幕已升,果真下着飄零的白雪。
裴鈞垂眸呼出口白氣兒,撐了紙傘便拾道往回。此時周遭漸漸靜下,入暮前司崇門外的那個抱孩子的赭色人影便又悄悄進了他腦子去,甚有那句内侍告吉的“小世子一年更比一年”……
而一年更比一年什麼呢?
裴鈞輕輕歎出口氣。
不是每個人都有一年又一年的。
他記得那小世子根本沒挨過年尾。後來瑞王妃過繼了底下早死姨娘的兒子養在身邊,裴鈞略略估算,在他死前,過繼的那孩子,大約也有九歲大了。
長街上的雪積起好一些,裴鈞補褂外罩了狐皮裘,默默無言地撐傘順街走着,待過了個街口,正見個推了烤栗鐵爐的老父,似是收攤兒回家。
這老父冒着雪,身後跟了倆小娃娃,手裡還牽了個大些的,嘴裡正絮絮叨叨地訓着:“……爹賺點兒銀子多不易,供你你還不讀書,不讀書怎麼考舉人!”
“考舉人有什麼好?”他手裡那孩子仰頭問他,“爹爹,讀書可累啦。”
“累!不累怎麼考得上!”老父啧了一聲,提起聲音點他腦袋,“考舉人好處可多了去。等你中了舉,一路上去再中進士、點翰林,點了翰林就有官做,做了官就有錢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