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鈞氣息一滞,伸出的手還未收回,卻幾乎立時感到後頸拔起的絲絲冷意,面上又早已笑出來:“嗐,還能如何?臣不過是提頭回京面聖,苦隻苦了王爺您,怕是要另尋京兆少尹了。”
這個玩笑讓姜越低聲笑起來,終至輕輕咳嗽。
不一會兒,裴鈞隻覺指尖稍稍一暖,三枚虎符已盡數放在他手心裡。
“臣謝王爺交付所托。”裴鈞即刻又要跪下行禮,可這一禮,又被姜越擡手給扶住了。
姜越放開他手肘,拍拍他胳膊,沉默一時方道:“能交給裴大人,孤沒有什麼不放心的。”
其後大軍稍整四日,再度起行回京,漫漫長隊中裴鈞在頭,姜越在尾,偶或在城鎮休整時一起吃喝,卻不相常見,直至次年一月末到達京城,才算戰事真正了結。
裴鈞記得,那時在京郊十裡驿站,入京之前還是個黃昏,姜越曾坐在高頭大馬上問過他一個問題:
“裴大人,他們說你是奸臣,你不怕嗎?”
那時他笑嘻嘻地答了姜越:“若一國上下唯有奸臣可明目張膽為朝廷納财、替君分憂,那便是個奸臣,臣也做得值當了。”
他說完,轉而又向姜越玩笑:“晉王爺,他們都說您是反賊,您又怕麼?”
姜越的身影輕輕颠簸在馬背上,夕陽中,側臉笑睨了裴鈞一眼,搖頭歎了口氣,隻擡手執鞭往前方一指,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我們到了。”
那時暮色餘晖下,裴鈞順他手指處望去,隻見一片城樓巍峨遙立,城門上鬥大的“京城”二字紅得好似誰人的血,恍如一張通天道士的捉鬼畫符貼在了這一處錦繡成堆的城池上,張狂又靜默,也不知究竟封印了什麼。
……
“大人,京兆司到了!”
裴鈞被轎夫一叫拖回了神,撩簾子一看外頭,見京兆司确已在前。
他走下轎子入了部院,眼見往來陳設皆似前世,分毫不改,繞過前庭走到堂上,又見正堂高台上坐着個分外眼熟的藏青色人影,玉冠烏發、神容安甯,正看着一本文折。
見他來了,姜越并不說一聲早,倒先半握玉拳,啟指向他勾了勾:
“裴大人,聽說薛太傅的新政谏言,今早會在内閣票拟,此事你知道麼?”
裴鈞聞言腳步一頓,站在了姜越面前的堂下,在極為短暫的思索之後,面色露出了應有的詫異。
“臣還沒聽說。”
不,實則他自然知道。
因為這一年正是元光八年。
一場後來被朝中稱作“薛張改弦”的新政,即将開始。
十年前的小裴鈞不曾知道,這一場轟轟烈烈橫行數年、連他名字都沒署過的新政,将會成為吞噬他往後十年宦途人生的最大夢魇。
“裴大人行走禦前,同兩省都知胡公公相交甚笃,總也要多些耳目,又豈會未聽說?”
姜越一語道破裴鈞的謊,微微挑眉看向他笑:“裴大人是自謙了。今日新政的票拟若是過了,三日後早朝便要聽百官之見,孤不過是想問問裴大人可還持票罷了。”
本朝沿用祖制,設立衡元閣為重臣議事所在,或稱内閣,駐官有三公與六閣大學士,共九人,皆稱“閣部”。每當朝中有重大事項需天子決斷,奏折會先遞到内閣中,由九位閣部先行票拟,即在送呈天子批閱奏折之前,先由内閣重臣用票據模樣的小箋,将他們各自是否認同和對此決策的批閱建議都寫上,一齊夾在奏折中進呈。
内閣票拟若是以多對少通過決策,将有力引導天子決斷,但為求公平,也為求政策在實施中得到百官協力,天子在禦筆朱批前還會在朝會上聽取百官之見,以示朝政并非為重臣壟斷。
這些意見中,官員同意的叫表票,嚴詞反對的叫反票,不表也不反的,叫持票。
持票,是持言而不表之意。面對朝會中需要百官意見的議題,有發言權的官員如若選擇持票,實則已等同于無聲反對。這種情狀多出現在持票官員雖反對決策,卻與提出決策之人甚有瓜葛,從而無法在情面上與之嚴詞對決之時。
這便是眼下裴鈞的處境。因為如今這“薛張改弦”的發起人中,“薛”是太傅薛武芳,而“張”,卻是文淵閣大學士——名冠當朝清流之首的張嶺。
揭過種種前情不想,裴鈞此時先彎起眉眼問姜越:“臣區區小票,無足輕重,王爺怎要問臣?”
姜越執筆批完手裡的折子,擡臂擱在椅柄上支了下巴,笑眼溫和道:“孤又不懂那朝政之事,隻知道六部都是同裴大人一條心的,自然裴大人之見便是六部之見,孤倒不如再跟裴大人一回票好了,省得自個兒再費腦子。”
——果然是又想跟票。裴鈞直想把褲腰解下來勒這奸賊的脖子,心中自然知道姜越絕不是為了省腦子才回回都要跟他的票,不過是為了在朝中顯得與世無争罷了。
“臣能為王爺分憂,不勝殊榮。”裴鈞暗合了前世記憶思忖如何回應,面上隻笑得點頭哈腰。
姜越倒不在意地沖他搖搖手:“非也,能同裴大人一道為今上盡心,挫一挫蔡氏一黨的風頭,倒也是孤沾了裴大人的光了,是孤要謝謝裴大人。”他撣撣袍子站起來,大約是準備走,便最後再确認一遍:“那裴大人究竟持不持票?”
裴鈞稍默一時,頗為真摯道:“王爺是知道的,臣,自然不能反票。”
他的言下之意姜越也想到了,不免沉下聲來:“自然。否則張大人的面子如何過得去……”
裴鈞聽他這麼說,便勾唇垂首,作揖告禮:“是,臣意如此了。王爺若跟票,那臣便先行謝過,往後于這新政之議,就要仰仗王爺幫襯幫襯了。”
晉王挽唇點頭:“成罷,那孤就不擾裴大人做事兒了。”他走下堂來與裴鈞擦肩時,忽而想起什麼似的,稍稍低頭一看,旋即笑起來。
“裴大人這補褂修好了,繡工倒不錯,半分瞧不出痕迹。”
這話轉得突然,裴鈞還未及反應,已聽姜越繼續道:“想必孤的凫靥裘亦當如此。”
“……”
未料他話眼是在這兒等着,裴鈞隻好咬牙微笑:“一定一定,臣恭送王爺福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