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循以往的慣例,稻荷崎今年的暑假也從七月二十日就開始放了,不出意外的話,假期将會一直持續到九月三日。
吹奏部的暑期集訓共有二十六天。從八月一日開始,到八月二十六日結束,剩下的幾天則因為學校要進行設備檢修所以硬性規定不能進入,我願将其理解為天照大神在對我們高擡貴手。
光邦部長的日程表做得非常詳細,如果我隻提取其中的時間安排來看的話,那我們在集訓期間的日程就是這樣的:
上午7:00-12:00聲部練習,中午12:00-13:30午休,下午13:30-17:30合奏練習,晚上17:30-18:30晚飯,晚間18:30-20:00繼續合奏練習。
A編成員因為上下旬加起來共有四天要參加比賽,中間還要走一趟時間不定的排球部IH全國大賽應援,所以通常不會被要求滿勤。但是剩下的B編成員和編外成員可就不能逃了,我在這段時間内可是被折騰得不輕。
“高濑還是第一次參加這種集訓吧?感覺怎麼樣?”
“吃飯不太方便啊……”
“有嗎?我們學校的食堂開放到很晚吧?”
“不,我的意思是最近練完了有點手抖。”
“這個啊,好懷念,我剛開始學雙簧管的時候也有過差不多的症狀,後來習慣了就不會了。”
“你能不能懷念點好的。”
本校的宿舍是二人間,大家在集訓期間都得住在宿舍裡,但舍友人選是可以提前商量的,隻要先跟别人達成共識,再跟部長說一聲就好。沒有特别喜歡的人選也可以服從分配,偶爾說不定還能撞到大運住單間。——當然了,異性不能住在一起的,這屬于違反校規了。
我在集訓時跟高橋住在一起。雖然我們倆相處得還算愉快,但她這人身上的槽點要細數起來也不少。
首先是她的生物鐘準确程度堪稱一絕。此人每天都是雷打不動的十點半睡六點半起,我六點起床的鬧鐘叫不醒她,她到六點半了卻一定會醒。
其次是她對把被子疊成豆腐塊好像有什麼特殊的執念。不僅會把自己的被子疊好,看到我的被子隻是普通鋪平也會不滿,然後特地爬上去把它給疊起來。整得我第一次結束訓練回宿舍時吓了一跳。
最後就是她對樂器那種謎一樣的狂熱感了。高橋吹的雙簧管是她自己的,不是學校提供的标準品,所以她可以自由的把這東西帶來帶去,幾乎是除了洗澡以外到哪都帶着,有時甚至會跟它聊天,還給這把雙簧管起了個可愛的名字。
“現在這個盒子也用很久了,繪裡奈會不會覺得膩啊。”
“應該還好吧,我對老家那個又破又小的房間其實還挺喜歡的。”
“确實,熟悉的房間比較好放松。”
老實說,我覺得她這個人有點怪怪的,特别是最後一點,幾乎已經屬于我無法理解的範圍。
不過這些小問題對我們的友誼沒有太大的影響,我還是挺喜歡她的。
她演奏雙簧管時的音色非常明亮,非常悠揚。那種安甯祥和的感覺會令人下意識的開始放松,在當前的時節裡顯得尤為迷人。
與此正相反的可能是小林前輩的演奏吧。他其實也會吹雙簧管,但是無論用哪種樂器,他的演奏都自帶一種獨特的力量感,使人聽了心中會莫名的燃起激情,可以說是很符合稻荷崎整體風格的一位演奏者。
我對他的演奏大部分時間都是這種印象,不過偶爾也有例外。
暑期集訓接近尾聲的時候,A編的成員們去參加了關西大會,并且毫不意外的又給我們活動室增加了一張手持金獎獎狀的合照。
但在這次的照片上,大家的笑容就比較勉強了,隻有小林前輩的傻笑一如既往。
稻荷崎今年的A類比賽隻拿到了關西廢金,未能打進全國。三年級的前輩們在比賽結束後大部分都選擇了隐退,不再參加暑期集訓和後兩個學期的活動,小林前輩是少數選擇了留下來的人之一。
出于一些稀有的仁慈,佐藤老師是允許A編成員在參加完比賽回來後的第二天才繼續訓練的,但我在關西大會結束後的當晚就看到了小林前輩的身影。
當然了,他沒跑去B編的合奏練習裡湊熱鬧,部長就在禮堂裡監督B編成員練習呢,借他十個膽子也不敢,我是在晚間練習結束後的音樂廳裡看到他的。
那時我剛剛吃完宵夜,正獨自一人在操場上散步,走着走着突然發現音樂廳的門上沒落鎖,擔心是負責鎖門的同學忘了自己的職責,就走過去看了看是怎麼回事。
音樂廳的隔音十分良好,我直到抵達門前,才終于發現其中隐藏的異常。
隔着門縫,我在音樂廳的大門前聽到了一段薩克斯演奏的旋律,曲目是出自歌劇《圖蘭朵》的《今夜無人入眠》。
A編成員們今年參加比賽的課題曲是《森林的禮物》,自選曲就是《圖蘭朵》,而《今夜無人入眠》正是管樂改編圖蘭朵組曲時的選段重點。
可能是因為隔着門縫聽過他太多次演奏,我幾乎不用多想就猜到了這個正在私自使用教學設備的人是誰,但小林前輩在演奏這一段旋律時給我的感覺與平時大相徑庭,我不推門看看還真是不敢确定。
躊躇許久之後,我還是在音樂聲停止時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音樂廳的大門。
舞台上的小林前輩在聽到響動後立刻擡頭看了過來,燈光将他臉上一閃而過的慌亂照得一覽無餘,但在看清來者何人後,他的表情馬上變得松懈,恢複了平時那幅傻樂的神态。
“吓我一跳,我還以為是光邦呢。”
“前輩還不休息嗎?”
“我原本也想休息的,但是怎麼都靜不下心,所以就偷偷跑來這邊跟我的情人們提前告别了。”
“告别?”
“什麼,你不知道嗎?我高中畢業之後就不當樂手了。”
“……”
“哎喲,我還真是第一次看到你這種表情,有那麼驚訝嗎?”
“……我一直以為前輩跟高橋同學和鈴木學姐一樣是那種職業預備役。”
“為什麼?”
“因為……小林前輩很有才能?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嗎?”
“才能啊,我确實算有吧,這一點我自己也知道。不過有才能跟打算走上職業道路可是兩回事,這點我想你應該很清楚才對。”
他說得很對,但不知為何,我莫名的難過起來。
“啊——不用這樣,不是那麼嚴肅的事情啦。不是因為關西大會輸了就沒自信啊,覺得自己不過如此啊之類的。我會放棄隻是因為家裡沒什麼錢,而學樂器又實在太費錢了。”
小林前輩是從小學四年級開始接觸樂器的。
他們家是單親家庭,母親一個人撫養他長大,并且身上還背着一些外債,需要忙得團團轉才能勉強維持家裡的生活開銷。也因此,她沒什麼時間看孩子,于是就在小林前輩小學四年級時,母親讓他加入了他們小學的吹奏部,說是說給他找個玩的地方,實際上就是為了讓老師幫忙看孩子。
小林前輩從小就知道自己可能在這方面有什麼特别的才能。因為他無論什麼樂器都學得很快,用哪種樂器都明顯比同學們用得更好,他也确實喜歡這些“玩具”,很願意為它們忍受枯燥的練習,然後在某天,一個大人聯系到了他的母親,說想特招他到某某初中去,不用入學考試,學費全免,隻要她跟孩子點頭就可以。
他點頭了,就這樣,他在小學畢業時第一次嘗到了“才能”的好處。後來在初中亦如此,他被佐藤老師在某次吹奏樂大賽上看中,特招到了稻荷崎,現在才會出現在這裡。
“那前輩繼續以此為生不就好了?”
“我今年沒拿到特招哦。”
“……”
“雖然佐藤老師說可以資助我繼續深造,但是怎麼說呢……感覺還是算了吧。樂手本身就不是份穩定的工作,很多職業演奏者自己的收入就不穩定,在我看來屬于投入和産出完全不成正比的賠本買賣。沒必要讓佐藤老師白為我花這麼多錢,我打算高中畢業之後就去就職了。”
他言盡于此,我站在台下沉默不語,看他拿起薩克斯又吹了一遍《今夜無人入眠》,直到部長怒氣沖沖地打開音樂廳大門,把我們倆一起轟出去,這才結束了這天晚上的插曲。
事後,光邦部長把我跟小林前輩都罵了一頓,在罵完之後還一直盯着,将我們送到了宿舍樓下,像是怕這兩個刺頭又亂跑去哪裡。
男生宿舍樓離操場要近一點,小林前輩先到,部長對着他毫不客氣,一到宿舍門前就給了他一腳,把他踹進了門裡才讓宿管關門。
女生宿舍樓離操場要遠一點,部長可能顧慮到我是女生,對我還是相對客氣了,在将犯人押運到位時隻是語氣嚴厲的讓我趕快回去休息。
“部長。”
“什麼?”
“之後的兩個學期,小林前輩會隐退嗎?”
我可能是問了個蠢問題,部長在聽完之後環起手臂,露出了個頗具資本家風味的微笑。
“他想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