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哇——”
在那之後,水稻收獲了三次,我在茨城縣又度過了三載春秋。
老實說,這裡其實也是個蠻漂亮的地方,特别距離學校不遠處就有個我很感興趣的景點,也就是傳說中“西之富士,東之築波”的那座“築波山”。
作為自古以來的名峰,這裡是很多和歌都會提及的地方,也曾經成為過好些曆史大事件的背景舞台,實在是曆史愛好者跟和歌愛好者的福音,我的“一生必去之地”前三。
大一的時候,我對獨自出遊興緻缺缺,所以一直未能成行。
大二大三,佐久早一直有事在忙,我們倆對不齊閑暇時間,所以就一直拖着沒去。
等到即将畢業的那會,我總算在他相對有空的時間裡約到了他,這下自然要狠狠地進行一個聖地巡禮了。
遵循旅遊攻略之指示,我在大四第二學期的十一月約了佐久早一起去附近的築波山看紅葉,還特地準備了野餐用的餐籃,裡面裝着冷泡的檸檬綠茶和梅子餡、金槍魚餡的飯團等等,都是很合我們倆口味的東西。
“學姐對登山有興趣嗎?”
“完全沒有,待會我們坐纜車上去吧。”
“那為什麼?”
“因為築波嶺下飛流湧?”
“陽成院嗎?”
“對,能夠打卡名作裡提及的地方這種機會不可多得,而且不止陽成院,這裡還有傳說中的‘弁慶七回頭’之處,坐在纜車上正好能看到,不錯吧?”
比起累死累活的爬山,我覺得坐在纜車上一路俯眺山林,感受從山腳到山頂因植被不同而造成的景色差異絕對是更好的遊覽方式。
不過人各有志,佐久早對我的做法不敢苟同。他這種體育生特有的挑戰欲還真是發作得很不應景,我們在山腳下的纜車站前協商了好一會才談妥,最後約定上山的時候坐纜車,下山的時候再步行。
築波山分為“男體山”和“女體山”,其中男體山稍高,女體山稍矮,在兩座山的山頂上建有分别供奉着“伊奘諾尊”和“伊奘冉尊”——換句話說也就是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的神社。
可能因為供奉的主神是夫妻,這兩個神社據說求起來最靈的是姻緣。但伊邪那岐跟伊邪那美的故事我覺得隻要是個日本人應該都聽說過吧?在日本第一對離婚的夫妻堂下求姻緣,你們真的沒問題嗎?
因為要看紅葉,我們坐的是男體山的登山纜車。在路上,我出于閑聊的目的跟佐久早吐槽了這個點,沒想到他聽完之後還真抱臂想了一下。
“可能因為伊邪那岐是在伊邪那美死後才跟她離婚的,對人來說,應該沒有比‘直到死亡将我們分離’更好的誓言。”
“确實,西式婚禮的誓詞裡就有這句。”
好一個未曾設想的角度,這孩子搞不好也很适合學文科。
坐在紅葉散落的神社外野餐别有一番風味,一想到陪我吃飯的還是位小帥哥,這手裡的梅子飯團就顯得更好吃了。
周圍跟我們一樣在野餐的人不在少數,我總覺得路人的視線在看向這邊時會停頓幾秒。這可能是因為他們正在心裡默默吐槽怎麼有人吃飯團還戴塑料手套,但也有可能隻是因為愛看帥哥美女。無論哪個,這都是人之常情。
說起來,“在築波山吃野餐”好像還是個頗具文化背景的小黃梗。但這就不是該跟異性朋友談的話題了,我還是不告訴他比較好。
今天是晴天,站在築波山的山頂極目遠眺,能夠看到遠處的富士山和一些東京高層建築的影子,令人深感懷念。
同樣都是山,我們井闼山那邊幾乎都是常綠植物,想拍紅葉頗有難度,但是在這裡,那可就輕而易舉了,随便一拍都很出片。
光拍風景沒什麼意思。我委托了佐久早當模特,讓他把口罩摘了在山道上走一段,跟在他身後拍了不少人像,但無論是哪張,我都覺得好像差了點什麼。
拍攝進度暫停,他在某一棵楓樹前停步,我站在山道上查看了一下手機的拍照參數。
“嗯——我懂了,可能是因為你不适合紅色吧。”
“什麼?”
文屋康秀曾有過某首描寫山風的和歌名作,文中玩了一下“岚”和“破壞者”的諧音梗,山風的風力之強由此可見一斑。
佐久早說話的聲音因為突如其來的山風而變得很輕,我閉上眼睛用力捂了一下劉海,這才沒讓大風破壞我的形象。
風過葉落,我怕有什麼蟲子掉他身上,馬上睜眼去确認了一下他的安全,結果看到了一個很令人意外的畫面。
“你……我們佐久早原來會笑啊?”
“我是死了嗎?”
“那倒也是……啊等一下,我剛剛忘記拍了,你能不能再來一次。”
“哈?”
“不要這副表情嘛,難得都來旅遊了,我也快畢業了,給學姐多留一點回憶好不好?我們将來還不知道能不能再見呢。”
“……”
他不說好還是不好,隻是恢複了平時的面無表情。
眼看這事是沒希望了,我隻好略感遺憾地把手機收起來,招呼着他往山下走。
俗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這句話我并不贊同全部,但下山确實是沒有我想象中的那樣容易。
受制于山勢和重力,人在下山的時候身體很容易不受控,會不由自主地開始往下沖。
在這個時候,你最好多費點神來管住自己的雙腿,讓它盡量緩步前行。否則,一旦在角度比較陡峭的下坡上摔倒,人就很有可能會順着山勢滾下去。
築波山的山道難上亦難下,我一路都走得小心翼翼,無暇他顧。
佐久早走在我身後,他的腳步聲聽起來比我輕松,使人莫名的感到安全。
終于回到山下時已是傍晚,我長出了一口氣,感覺剛才那段短短的旅途已經快花光了我這輩子所有的冒險精神。
旅行結束了,我到山腳下的小店裡買了些紀念品,預備寄給父母和飯綱,作為旅伴的後輩當然也有份。
“你想要哪一個?在現場的可以先挑哦,這就是‘親疏有别’了。”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你說?”
“我們現在是什麼關系?”
好突然的問題,好嚴肅的語氣。
我仔細打量了一下他,他現在看起來沒有任何生氣的迹象,我今天也确實沒做過什麼可能會讓他不愉快的冒犯之舉,那這到底是……
無法理解我就不理解了,總之我盡可能的斟酌了一下語氣,希望自己的回答不會加重他的負面情緒。
“親友……吧,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學姐沒想過我們可以一直在一起嗎?”
“可以的話我當然也想,不過這種事很難說。你畢業之後肯定是要繼續打球的,但是現在會去哪裡還沒有定論。我畢業之後會在哪就更不好說了,這主要看到時哪裡的公司會雇我去上班,公司在哪裡我就去哪裡。這個不确定性也太大了。”
“我不是在說就職的話題。”
“那……”
“我不想在你許下誓言時成為負責見證的人。”
“……”
自打上高中以來,我聽過關于很多人的戀愛話題,但關于自己的,這還真是第一次。
雖說佐久早平時也會突然一本正經的開點玩笑,但這次的發言顯然不在此例。如果我現在不對他說的話進行慎重考慮,恐怕才會真的讓他生氣。
以這孩子過于分明的好惡表現來說,如果他對我表示有一些超出親友界限值的好感,那我大概很難懷疑其真實性。畢竟他就是這種人,有則有之,無則無謂。不是确有其事,他是不會這麼說的。
那麼,我可以相信他對我的好意,可我自己對他又是怎麼想的呢?
他的臉算我喜歡的類型,年齡比我小一點,性格不算非常好,但也不是沒有可愛的地方。
我對他這些可愛之處的喜愛遠高于對缺陷的厭惡,所以才會一直跟他玩到現在,要說讨厭他是不可能的。
至于世俗的欲望……我摸着良心說,也不是完全沒有。畢竟我确實喜歡他這種體型,有才是正常的,沒有才稀奇。
非要說的話,我跟他最合不來的可能就是興趣了。在這方面,他跟我的重合面确實不太高,但是也沒到話不投機半句多的程度,跟他聊天還是挺愉快的,我們一起吐槽過的輕小說堆起來可能要比他整個人還高。
這樣一想,我好像沒有什麼該拒絕他的理由,但是就這樣答應他,開始跟他交往真的好嗎?
我可以相信他的誠意,但是我能拿得出相同的誠意來回應他的期待嗎?
大二前的新年,他為了參加我的成人禮大老遠跑來了宮城。次年,他準備參加東京舉辦的成人禮的時候,我原本也打算去一趟,可是在出發的前天晚上,我看到天氣預報說明天會下雪就直接放棄了。
即使第二天的天氣狀況比預想中的要好,鐵路沒有停運,我也沒出發去見他,因為昨天晚上我已經跟他道過歉了。
此事是否合乎情理?是,這是合理的,但從事實的角度來看,我就是沒做到。這是否說明我其實沒有那麼想見他呢?
那我現在真的可以接受這份好意嗎?我要以這種輕浮的心态接受别人認真的告白嗎?人類的男女是可以這麼輕率就結合的嗎?
不,這種做法我絕不認同。
不對等的感情付出隻會慘淡收場,如果我真的尊重他的好意,就不該讓他再蒙受更大的損失。
“……抱歉。”
“……”
“我會想你的。”
大學畢業前的最後一段時間,我的生活又恢複了常态。——大一時的常态。
如果真有怪物跟在我身後的話,我想,在我又開始孤身走夜路時,它一定暗自發出了竊喜聲。
好在,這段苦悶的日子沒能持續太久。在新年的鐘聲敲響後,我終于脫離“學生”這一可以被社會寬容的身份,成為了一名“社會人。”
投出的簡曆很快有了回音。我被神奈川的某家大公司錄取,擔任前端開發的崗位,前往了橫濱居住。
公司的總部在橫濱西區,這裡可以說是全橫濱房價最高的地方之一,租金對我這種上班族而言不太友善。
因此,經過綜合考慮後,我選擇了在橫濱南區的一棟舊公寓樓租住。
相對于學生時代的居所,這棟公寓樓的條件好了很多。雖然除去功能區的實際可支配面積依然隻有四疊半,但屋裡有冰箱、空調、洗衣機,還有一個大小适中的浴缸。隻要有了這些,我對自己的居所就基本滿意了,還要什麼自行車。而且住在南區,對我除了租金劃算之外還有另一個好處,那就是離飯綱現在住的保土谷區很近。
毫不意外,他在大學畢業後選擇了走上職業化道路,現在也算是混得不錯了,都能夠理直氣壯的跟我說他前段時間剛上過電視,勸我對他客氣點。
“那我要客氣的讓你請吃飯了。”
“行,反正你也吃不了多少。”
我在工作後時不時會跟他聚聚,大概一個月會見上一兩次左右。
這短暫的相聚有時是在外面,有時是在我家,不過内容沒什麼變化,也就是一起吃吃喝喝,再聊些沒營養的話題,還有抱怨一下工作什麼的。
“說起來,你現在也算名人了吧,随便出入我家沒問題嗎?”
“沒事,除非是特别有名的個别人,一般市民對運動員的關注度還是挺低的,就說排球吧,難道你除了我跟元也聖臣之外還知道第四個嗎?”
“……還真不知道。”
應該說除了他們之外,我知道的運動員也就隻有羽生結弦和大谷翔平了。
“啊……說到聖臣,你跟他發生什麼了嗎?”
“也不算是發生了什麼吧……總之就是我拒絕了他的告白,就這樣。”
“果然還是說了啊,我就猜會不會是這個。”
“什麼?你知道嗎?”
“我姑且也是靠觀察力吃飯的,這點眼力都沒有怎麼行,高中的時候就知道了。”
“有這麼早嗎……”
“這個不是重點,你幹嘛拒絕他啦,不喜歡嗎?”
“如果要說人格意義上的喜愛那還是喜歡的,但是這跟戀愛又沒關系。”
“嗯,所以呢?真的是這種原因嗎?”
“……”
見我沉默,飯綱不再深究這個話題了,伸手去拿了一下桌上的瓶裝水,給他自己的塑料杯和我空空的馬克杯續杯。
兩個成年人大晚上的擱這邊吃零食邊喝礦泉水未免有點太健全了,可他不喝酒,那我也隻好湊合着不喝。不然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他喝水我喝酒,這話我說出去都覺得聽起來不太健全。
“你為什麼覺得我不會拒絕呢?”
他笑着聳聳肩,然後跟我碰了碰杯。
“我從以前開始就覺得了,你搞不好是非常粘人的類型。那聖臣這種就是最合适的。”
“我可以理解為你在說我是重女吧?”
“你不是嗎?”
仔細想想,我在某種意義上來說确實是重女,所以他這麼調侃我,我好像也無法反駁。
飯綱為這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吃了我一拳,但是以他現在的體型,我覺得自己這點力道對他隻能說是不痛不癢。
時間差不多了,他向我告别,然後離開了這個又舊又小的房間。
公交站就在樓下,飯綱一路走下去,每次等走到站台了還要回頭朝站在二樓走廊上的我揮手。
我出于禮貌當然也會應一下,可是每次站在走廊上跟他告别的時候,我都在想他是否會覺得我很麻煩。
在高中時代,我跟這位友人确實可以稱得上是親密無間。可是在四年未見的大學生涯過後,我總覺得他改變了很多,現在再相處總是隐隐有一種陌生感。
當然了,他現在依然是個很好的談心對象,但我知道,自己是不能太依賴他的。
首先飯綱他自己也很忙,本身就有一大堆事要處理,不可能總是顧及到我的精神狀态。
其次他實在無此義務,作為都在工作的成年人,我們能一個月見兩次談天說地就已經很好了,我不該對他再做更多的要求。
媽媽最近問我在橫濱過得怎麼樣,我告訴她我過得還可以,隻能說是不好不壞。
雖然我的領導是個完全不懂技術的人,他在完全不懂技術的同時還很喜歡對我們這些搞技術的指手畫腳,左一句“我覺得這裡應該這樣”右一句“這個功能好像也不重要吧”,但這種領導我覺得在各行各業都很常見,并不是什麼該被特别提及的東西。
雖然經常跟我一起合作做項目的同事資曆更老,理論上技術力比我更高,可他每次遇到技術難題都說自己不太會然後等着其他人解決,最後項目延期領導問責,責任被一下甩到了解決問題的我頭上,但這我能說什麼,怪我解決了問題沒讓大家當時就一起被罵嗎?
我們公司是有固定雙休日的,領導不能強行要求員工加班,但領導經常周五臨下班前十分鐘突然來句“高濑啊,這個文件和那個報告我周一要看”那我還能說什麼,我隻能在領導一聲聲的“怎麼又加班啊,年輕人還是要注意身體多休息”裡把自願加班申請寫了,然後收拾收拾繼續上班。
這種不好不壞的日子持續了三年,我感覺自己跟辦公室耗材的區别也已經不大了。但要是一直維持現狀的話,我對這種生活大概也不會有很大的意見。
有個詞叫“屎山代碼”,這是個有名到連外行人也多少聽說過的程序員笑話,意思是由于技術疊代、離職交接不暢、前人留下的注釋難以理解、為了不讓自己輕易被炒而故意為之等等原因所造成的一整套極其難看、占用内存且無法理解,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能夠運行的代碼。
這種代碼的麻煩之處就在于維護起來非常困難,你不知道擅自改動哪裡會導緻整個系統都無法運行。可是你向領導反映這個問題,他們隻要這東西還能動就是不會管的,你想獨自重構又無能為力。
每個程序員都會遇到他命中注定的那個屎山代碼,我也不例外。
自從入職以來,我就一直在兢兢業業的維護着這麼一個破爛。想辦法不讓它崩潰,想辦法讓它把領導要求的新功能給跑起來,想辦法給項目經理拖的後腿返工,再順便想辦法不讓我自己崩潰,不然我真怕自己的手把電腦給砸了。
對自己的工作,我自認為是問心無愧的,完全對得起老闆給我的待遇和薪水。
可這個項目還是眼看着一天天的涼了下去,老闆經常閑得沒事幹到處走動,一看到員工在拿着手機或者做完了事在休息就破口大罵,言必稱愛幹幹不幹滾。
某天,在我這個月第六次提前幹完了分内工作被安排額外雜事,拿起手機打算訂個餐卻被罵得狗血淋頭的時候,我終于如老闆所願,第二天就遞交了辭呈,離開了這家公司。
除了那套該死的祖傳代碼,其他需要交接的事項我都事先寫在了桌面上的文件夾裡,公司打來的電話我一個也不接,讓他們去死好了。
辭職當晚,我在便利店裡買了好幾種之前想試試的酒類,坐在附近的河邊久違地大喝特喝了一通。
在視野逐漸開始模糊的時候,我突然想起飯綱以前似乎問過我拒絕佐久早的原因。當時我無法回答他,現在或許可以了。
——因為我很怕将來有一天他會對我失望。
他是個對自己跟别人都一樣嚴格的人,我不知道他具體喜歡我什麼,但就我對自己的了解來說,我沒有信心能做到這一點,畢竟我現在就對自己挺失望的。
我到底在做什麼呢?
沒能留在父母身邊,沒能獲得世俗的成功,勞心勞力最後隻得到了日漸病弱的身體,連一份隻求謀生的工作都幹不下去,我怎麼會度過這樣的人生?
如果我有去談戀愛談個驚天動地的話,想必這趟無聊的旅途會看起來稍微有趣一點。可是在曾經感動過我的人向我示愛的時候,我又不由分說地把對方給拒絕了,我到底是在做什麼?
事到如今,再想這些東西也于事無補了。如果人生可以重來的話,我渴望擁有更波瀾壯闊的人生。
對,比如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