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在短暫的春假過後,我毫不意外的考上了近畿大學的農學部,開始在農學部所屬的生物科學專業就讀。
雖說近大農學最有名的專業應該是水産研究,但我對水産實在沒什麼興趣,于是就在一堆不感興趣的專業裡選了一個相對來說不讨厭的專業進行學習。主要方向是植物。
在大學附近租房子的時候,我特意選了一個房間比較小的公寓。就房間的使用面積來說,它這裡應該隻有四疊半的大小,沒有冰箱也沒有廚房,但是有一個帶衛浴的廁所——這部分不算在使用面積裡。
選擇這裡的原因很簡單,一是因為我不喜歡一個人在大房子裡待着,二是因為這個公寓離澱川非常近,基本做到了每到早上開門就能看到,下樓走兩步就能在河邊散步的地步。
爸爸在京都讀大學的時候據說非常喜歡在琵琶湖邊散步,偶爾媽媽從宮城來看他,他們就會在琵琶湖邊走來走去,直到媽媽再不離開就趕不上新幹線為止。
雖然我沒去過京都,也沒實際看過琵琶湖,但澱川是從琵琶湖流出來的支系,要是能住在這附近的話,我感覺會稍微親切一點。這種無聊的窮講究也算是我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給自己找的一點心理安慰了。
雖然居住地址從關東跑到了關西,但我的大學生活比起高中時期來說,好像也沒有什麼改變。
同樣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吃飯、上學、睡覺,也同樣是交不到什麼朋友。
從個人好惡上來說的話,我其實相當喜歡我的關西同學們。我喜歡看漫才,落語能劇也會看一點,因此對關西的口音接受度算是很好的,但不知為何就是跟他們不太合得來,以至于大學期間認識的同學基本都隻維持在了點頭之交這個範圍内。
至于以前的朋友嘛……那肯定也不能說是完全沒在聯系了。
孤爪跟我從高中那會開始就比較像網友。那時我們雖然現實裡也會遇到,但是碰到了在一起聊天的次數并不多,反而是在手機上聊得很多。
他在現實說話的時候會盡量言簡意赅,但在網上聊天的時候話卻挺多。因此我也不好說自己跟他關系到底算不算好。
不過黑尾說以他這個極其狹隘的社交範圍,我在他的熟人列表親密度裡都能排上前十了,肯定能算是關系好,我就姑且相信這位大哥的判斷吧。
對網友來說,距離從一開始就不是問題。因此我在上大學之後還是挺經常跟他聯系的,偶爾也會問一點用得着的遊戲相關問題。
這麼說雖然很奇怪,但是我有點體會到那種帶球跑文裡女主角有一個天才兒子般的心情了。自己不帶腦子有一個外置大腦的感覺确實非常好。
夜久出國之後換了新的手機号碼和郵箱地址,雖然他有把新号碼告訴我,但回複信息總有很長的時差。
我對此當然也不能說有什麼意見。畢竟将心比心一下,他現在在俄羅斯這種地方留學,陌生感肯定會比我住在大阪更強烈,況且他還要從頭開始學語言和忙其他各種亂七八糟的事情,沒什麼空回複朋友的消息是正常的。
我剛開始還是有蠻多話想說的,可是時間長了之後就不怎麼給他發消息了。
一是怕打擾到他休息,二是越來越不知道要跟他說什麼,總覺得無論說什麼都有點尴尬。
黑尾應該算是我還在保持關系的朋友裡聯系最頻繁的了。除去現在不能時常見面之外,我給他發一些廢話的頻率跟高中時比起來隻會多不會少,這點倒是沒什麼變化。
不過怎麼說呢……有個地方我一直很在意。
他在上大學之後還是時常會跟我聊一下他們學校排球隊的事情,但卻是作為觀衆視角的,他自己沒再參加了。
黑尾大學讀的專業是經管,參加的社團是學生會。盡管這社團選擇很符合我對經管人的刻闆印象,但是不太符合我對他個人的印象。
雖然他說的“大部分高中生打排球都不是為了做職業選手”合理且充分到令人無法反駁,但是總讓我覺得有哪裡怪怪的。
畢竟在高三第三學期我們三個人一起吃飯那會,夜久對他說等将來回國有機會想跟他打一次的時候,他還一副“放馬過來”的表情,看起來似乎是打算繼續下去的,總不能過完一個春假就改主意了吧?
我覺得這件事非常可疑,但是他自己不想說,我也不好一直追問他。于是這個問題就這麼暫時被我給擱置了。
大一那年,黑尾參加了東京那邊的成人禮儀式。
毫不意外,他穿的是西服,不過因為配得是普通單色領帶,所以這回跟高中時我做的那套不一樣,顯得很正經。
雖然他這個正經也正經得比較有限,隻是從讨債感變成了推銷感,但撇去這種問題不談,單看他穿這個衣服還是帥的。
孤爪拍了照片發給我,我在抱怨半天之後還是誠實地點了保存。
「可惡,我還是想看紋付,難道我隻能等到你結婚的時候再看了嗎?」
「為什麼你就默認我會搞神前式啊?」
「不管,我想看。」
雖然這種事也不是我能決定的,但要是真有這麼一天,我肯定會不請自來的自帶照相機當婚禮攝影師。
“幹杯!”
“你這孩子喝酒還挺豪爽啊,好,就該這樣!”
“幹杯!”
大二的時候,我參加了本地舉辦的成人禮,然後在當天晚上跟店裡的客人們一起喝了個酩酊大醉。
這種大腦消失的感覺相當不錯,但在第二天我因為宿醉頭疼而躺在我爸膝蓋上鬼叫的時候就不好了。
“醒酒湯喝了嗎?”
“已經喝了。”
“你的酒量好像比你媽媽還差,不過酒品倒是還好,喝完跟具屍體似的。”
“這麼說自己女兒真的沒問題嗎?”
“我隻是在說實話嘛,以後可不要輕易跟男孩子一起喝酒哦?”
“确實。不過我有個約好以後要一起喝酒的朋友哎。”
“男的啊?”
“男的。”
“東京人?”
“對。”
“翹掉,這家夥絕對對你有意思。”
“我早就想吐槽了,你對自己老家的歧視程度怎麼比我媽這種本地人還厲害。”
“怎樣?這種心态就叫‘皈依者狂熱’哦。”
“神經,誰管你。”
趕着寒假的尾聲,我在回大阪的路上先去了一趟東京,趕着去完成一下跟這個父親口中“絕對不懷好意”的東京人的約定。
說起來這還是個蠻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大概是在高三春假尾聲的時候,某天黑尾突然打電話過來,說他進了醫院,明天要進手術室了,今天晚上想跟我聊兩句。
我當時被他那個鄭重的語氣給吓了一跳,但是在聽完是普外脂肪瘤手術後就松了一口氣,差點沒隔着話筒去給他一拳。
“你别因為這種跟割闌尾一個等級的小手術就用一種‘我明天可能要死了’的語氣跟我說話好不好?害我喝口水都嗆着了。”
“哎呀,那還真是抱歉,我隻是想開開玩笑。”
“一點都不好笑,你又不是韓劇的男主角,動不動就得來個大病。”
“再小的手術也有風險嘛,所以我這種擔心也不是很多餘?”
“話是這麼說的,不過你是那種感冒發燒的時候會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死了的類型嗎?”
“我不是,不過研磨好像是。每次他運動過度發燒的時候都會說要是他死了作為遺産的遊戲機要怎麼處置。”
“好吧,不愧是他。所以你打電話來也是想說這個?”
“差不多吧,不過我好像沒什麼遺産啊,高中生也沒有存款什麼的。但是我有想要的供品,要是你有空給我掃墓,可以考慮帶一下。”
“比如說?”
“嗯——像鹽烤秋刀魚之類的,還有我想喝酒。”
“我才不管你,要是你死了我就當你不存在,想喝酒配鹽烤秋刀魚的話等我們成年了去吃。”
這個“無情”的地獄發言似乎是把他逗樂了,我聽到黑尾在電話另一頭笑了兩下,但是卻古怪的沒有聽到這時候很常出現的那種嗡嗡聲,也不知道是他開了免提還是在用藍牙耳機。
“那……你請?”
“我請就我請。”
大一時因為我還沒滿二十歲,所以這個約定暫時無法兌現,但在大二成人禮過後,我總算是能合法的去找他跑這一趟了。
請客的地點被我定在了飛行艇。雖說以他的食量,我這次破産是在所難免的,但我們現在難得見面,偶爾破一次産也沒什麼。
“老實說,我們現在一年才見一次會不會有點太冷淡了?”
“那沒辦法嘛,我們學農的一年四季也就冬天比較有空,其他時間都在忙着種地呢。”
“怎麼聽起來不像大學生,像長工。”
“也不是不行,我現在不就是學校的長工?”
考慮到之後還要去趕新幹線,這頓飯我沒敢真把自己喝趴下再走,隻喝到了能勉強走個直線的程度。
黑尾看起來酒量不錯,喝完了一點也不上臉,晚飯結束的時候還能頭腦清醒的給我帶路。
其實這附近的路我已經大緻記住了,但為了增進感情,偶爾接受一下朋友的照顧也是有必要的。他故意繞了遠路這件事我就當不知道吧,想當年我為了跟香織一起回家的時候走得更久可是什麼“近道”都走過,這也是一種人之常情。
“大學生活開心嗎?”
“姑且算是吧。”
今天我們等的這個公交站也在一條坡道底下,使我聯想起了他在畢業時向我告别的情景。
我突然很想依樣畫葫蘆的吓吓他,于是在看到要等的車靠近的時候蓄謀已久地轉過身去抱了他一下,然後一氣呵成地在車門打開時松手,快速鑽進了車裡。
“明年見——”
上車之後好一會,我才收到了他發來的信息,大概内容是不帶助跑的不算,下次重來。
「你想得美,沒有下次。」
以前我看他坐公交車先走的時候比較多,現在倒是反過來了。
跟朋友見完面,喝酒喝得微醺再走夜路回家的感覺相當不錯,我忍不住想說“春來,大吉大利——”或者“今夜正是良宵”這一類的名台詞了。
可是在大街上這樣大喊會顯得我太古怪,所以我隻好默默的在心裡喊了一遍。
“今夜正是良宵。”
大學生活在無數個平淡的夜晚中結束了。黑尾在畢業後跑去了排協工作,我則是因為一時糊塗答應了老師的直博邀請,慘遭留校,繼續在學校當着我的牛馬長工。
與我小時候對“生物研究員”這種職業的刻闆印象不同的是,幹我們這行的基本日常工作都像個老農,在實驗室倒騰試管的時間不能說完全沒有吧,但也肯定像某些吝啬小店端上來的免費小菜一樣,聊勝于無。
我的同學偶爾會開一些很缺德的玩笑,像“在家鄉務農的父母為了讓我将來過上不用務農的日子辛辛苦苦供我上了大學,結果我到了大學還是在務農”這種經典笑話就不論了,吵架的時候我們一般都有個像阿瓦達索命一樣的禁咒,那就是“你畢業論文被鳥吃了。”
因為這種事基本每年都在發生,也就外行人聽了會樂一下,發生在我們農學生自己身上的時候,那可是一點都笑不出來。
像我,我的本科畢業論文雖然沒被鳥吃過,但是我的博士畢業論文在快成熟的時候被不知道什麼人給全割走了,等我收到山中前輩發來的消息趕到時,水稻試驗田裡已經隻剩下了一茬茬被人割剩的稭稈根。
五年的努力一朝散盡,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當晚我打了一通電話叫黑尾過來陪我吃飯,他開車堵在路上,我等了四個小時,最後晚飯變成夜宵,街邊拉面攤的桌子被我用一升裝的玻璃酒杯拍得啪啪響。
“我不想活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
“你知道什麼了你就知道。”
“行,那就是我不懂事吧。”
“倒也沒這麼嚴重。”
“你到底是想我說知道還是不知道啊?”
“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人在抱怨時毫無意義的廢話是最好的下酒菜,我們在本科畢業後常吃這一道。
有時是他吃我的怨言下酒,有時是我吃他的怨言下酒,沒完沒了的成年人真有一套。
黑尾在大四的時候考了駕照,我們在工作後的見面次數反而比大學時多得多。雖然時間不怎麼固定,但平均分一下應該是一個月兩次左右。
“最近電視上好像經常有那種占蔔,就是‘你來世會變成什麼東西’之類的。”
“還有這種啊。不過要是有來世的話,我可能還是想當人吧。”
“明明那麼辛苦嗎?”
“确實很辛苦,不過我下輩子也想當我媽媽的女兒,吃炸豬排、咖喱飯、炒面面包、拉面,還有打遊戲、看電影、跟朋友去卡拉OK。當然,要是你也還做人,跟我一起去就更好了。”
“嗯……我考慮一下。”
夜久在我研一的時候回過一次國,當時我跟黑尾、海加上他四個人一起去吃飯,聽他說起在某年冬天坐西伯利亞鐵路旅行的事情。
宮城本來就地處北方,冬季總是寒冷而漫長。比我的故鄉還要更北的地方是什麼景色,那确實有點在我的想象範圍以外了。
他說那趟旅行還算有趣,就是體感上每天都比前一天更漫長的感覺有點可怕。
我問他是跟誰一起去的,夜久以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說當然是自己去,這句話聽得我忍不住後仰了一下,對這位同齡人肅然起敬。
我不喜歡旅行,獨自一人旅行對我更是不可能的事情,像這種活動還是太超前了。
成為大人的特權之一就是可以夜遊,每次跟黑尾一起吃完飯在街上閑逛已經是我在自己能力範圍内能做的最接近“旅行”這種事的行為。
不過這也要看是什麼情況,考慮到我經常跟他喝酒喝到變成屍體,他可能更多時候像在火葬場打工。
可能是看出我今天心情太糟糕,他沒敢讓我喝很多酒,我們在吃完夜宵後按照慣例閑逛了一陣。
途經一家電玩城的時候,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問我要不要進去看看。
“現在這個時間點玩什麼?”
“跳——舞——機——現在應該沒人吧?”
“好古老的名詞,我上次聽到還是學生。”
“喲,完全忘記了?”
“不,身體還記得。”
深夜電玩城裡的跳舞機果然沒人,估計我們今晚就算在這裡霸機跳一晚上也沒人有意見。
當然了,這種事我也就是想想。雖然導師看我一副死樣給我放了假,黑尾明天也不上班,但以我的體力是做不到的。
“玩哪個?”
“機會難得,我想試一下你說過的自己打雙人模式。”
“哦?好,那你上。”
這家電玩城的機器有點老,都好幾年了居然還在用我們高中時的那種機器,雙人模式照舊是投三個币跳兩首歌,失誤不計數,無論怎樣都能把兩首全跳完。
我挑完歌在機器上活動了一下手腳才開始,但剛才信誓旦旦說的“身體還記得”完全是在胡扯。
雖說因為長期務農,我現在的體力比以前好了不少,但身體該僵硬的地方還是會僵硬,該反應不過來的時候還是會反應不過來,更何況這還本來就是兩個人跳的譜面,一個人跳如果不是有極高的靈活度那根本就是在自讨苦吃。
機器發出的錯誤提示音比我的節拍踩得準,第一首一塌糊塗的跳完,我站在台上喘着氣當死魚,遲遲不想點擊繼續。
黑尾可能是在台下忍笑忍得很辛苦,見我一個眼刀掃過去,他馬上繃着一張公務員見領導般嚴肅的表情開始鼓掌。此舉搭配他身上的正裝三件套顯得更加的欠揍,看得我是極其火大。
“想笑是吧?”
“哪裡哪裡,那顯得我太不識好歹了。”
“我累了。”
“所以?”
“上來。”
“不好吧,我衣服會皺哎?”
“大不了我給你燙。”
他咧嘴笑得很有種得意感,從台階底下走上來。
會跳舞又會玩跳舞機的人跟隻會玩跳舞機的人放在一起是一眼就能看得出區别的。黑尾能在踩着節奏做舞蹈動作的時候順便卡上按鍵,我則是個無情的按鍵機器。跟他一起跳的時候,我四肢的不聽話程度異常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