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喲,笑什麼,這麼面目扭曲的,藍色生死戀有這麼好看嗎?”
“好看,那可太好看了。”
“神經。”
“說到神經,學姐你的《神經病學》筆記能不能借我看一下?”
“想我幫你?求我啊。”
“求你——”
“你這孩子真沒意思,賢二郎逗起來有勁多了。”
“那你去迫害他好了,我肯定不攔着。”
“對了,剛剛跟你打電話的是哪位?”
“哦,我的高中同學。高中畢業出去留學了,現在應該是外國人了吧。”
“哪國的?”
“阿根廷。”
“哎喲,藍色生死戀啊。”
可能因為阿根廷的國旗也是藍白配色,丹波學姐一下就進行了這個莫名其妙的關鍵詞聯想,從此這個詞在學姐口中就兼顧了課本和及川兩個意思,需要我看語境對其進行一些閱讀理解。我跟及川姑且算是和好了。
他跟高中時期一樣聒噪,一天下來能發的東西茫茫多,但電話打得很少,一般會在打之前發消息問我現在方不方便接,等我回可以了再打。
總結規律的話……沒什麼大事他傾向于發信息,喜事他會問能不能開視訊,隻有想抱怨什麼東西的時候才會特意打電話來。
“因為可以對着小靜哭又不會被看到沒形象的樣子很方便。”
“還沒出道就有偶像包袱是吧?”
“對,不過我差不多要出道了哦。”
“哈?”
“不是你想的那個,是奧林匹克。”
“搞什麼……那不是比出道更厲害嗎?”
難怪今天是視訊。
“對,而且這屆的東道主還是日本,也就是說——”
“你将如閃電般歸來?”
“不對!不要在這個時候玩梗,是終于可以回去見你了。”
“呃,對不起。不過我記得奧運期間你們不能出來啊,比賽結束後也不能到處溜達。”
“結束後有假期,我可以先回阿根廷再到日本。”
“這麼麻煩,要不你還是歇着吧。”
“小靜——我差不多該生氣了。”
“好!特别好,歡迎您大駕光臨。”
“這還差不多。對了,其實我一直很期待回國的時候能出現那種電視劇橋段。”
“什麼?”
“就是女孩子跑過來抱我之類的。”
“那你繼續期待好了,我絕對不跑。”
“啊,也就是說你會抱我對嗎?好高興。”
距離我跟他在甜品店裡鬧掰的那天已經過去了七年,我從一介普通女高中生變成了大學剛畢業到醫院進行臨床培訓的“研修醫”。
站在醫學生的角度,這隻是我成為一名醫生的起點,快的話,我還要在三年後才能取得“x科認定醫”認證,擁有獨立行醫的資格,慢的話,此行遙遙無期。
在食堂裡邊吃飯邊看奧運現場轉播的時候,我在想及川現在是否算走到了夢想的終點,可是不用問我也知道,除非是身體已經完全不支持他再繼續,否則他還會跑下去。
香織也好,這家夥也好,世界上不可理喻的人可真多。雖說我就是因為想讓這種特質存在久一點才開始幹這個的。
“雖然很謝謝你特地跑過來,但我現在真的非抱不可嗎?”
“我們說好的。”
我很想在老家或者其他更有懷舊風味的地方跟他來個令人感動的再會,但是沒辦法,我在他回國的那幾天剛好全是值班安排,忙得走都走不開,最後居然是這家夥大半夜拎着兩三明治跑來了醫院裡看我。
你說他來得正是時候吧,我還在上班。你說他來得不是時候吧,我又真的快餓昏了。
跟老同學在醫院的中庭長椅旁再會一點也不浪漫,就算他是個帥哥現在還朝我伸手讨擁抱也一樣,我快要把地球上的二氧化碳全歎沒了。
這可是十萬日元的機票,雖然不是我的錢但是我受不了。
“下不為例。”
“還有下次啊?”
當然了,做人要言而有信,我還是湊過去把臉擱他肩膀上給他拍了拍背。
他現在的體型比高中時健壯多了,可我從個人審美上還是更喜歡那種纖細的感覺,二十五歲的及川稍微有點超出了我的審美範圍。
别了,纖細的少女漫男主,我将永遠懷念。
“我還沒死不要開始懷念啊!”
“那你肯定更喜歡現在的自己嘛,我除了懷念一下還能怎麼辦。”
及川基本滿意了,笑着問我是想吃金槍魚沙拉口味的三明治還是煎蛋芝士口味的三明治。
“我全都要。”
“不給,我是想跟小靜一起吃才買兩個的。”
“那我吃不飽啊。”
“問題不大,我還買了三個飯團,這個你可以自己吃。”
“不早說,金槍魚沙拉拿來。”
時隔七年的再會變成了夜班三明治鑒賞會,我們坐在醫院的中庭長椅上聊了一些沒營養的話題,然後教授的一通電話打來,我馬上把最後一口塞進嘴裡,接過他遞來的飯團宮塑料袋就走了。
及川在這個難得的假期裡跟他高中時的親朋好友盡情相聚,容光煥發,我連着上了幾天的班,感覺每一天都好像在離猝死更近。
令人感動的再會估計這輩子都不會有了,但他回阿根廷的那天終于輪到我休息,我跟早已回國擔任教練一職的岩泉湊在了一起去給他送行。
“小靜今天沒遲到,完了,世界不會要毀滅了吧?”
“确實,我要不要去買注彩票。”
“要不你跟他一起走吧岩泉,你們現在就一起離開我的視線。”
朋友會等我,飛機可不會,我可不敢賭它會不會晚點。
值得一提的是,岩泉在他登機後真的用我的生日加當天日期去買了一注彩票,結果讓他給中了一個小獎,這件事把我搞得沉默又破防。
但真正能令我沉默且破防的,往往不會是朋友的成功,而是陌生人讓我做的無用功。
從醫第三年,我終于獲得“臨床研修修了登陸證”,從此不必再在各個科室之間輪轉,進入到了該自己選定某一科室進行深入研究的“專培醫”階段。
考慮到父親的人倫問題,還有母親的心血管疾病,我最終沒有去丹波學姐極力推薦的“肝膽外科”,而是選擇了“血管外科。”
我們科教授人挺好的,科室本身也不算冷門,但可能是作為一個新興專業比較不被看好吧,跟我同期的研修醫沒什麼人選這個,以至于一時之間,我竟成了血管外科唯一的專培醫,教授親傳的關門弟子。
這下完蛋了,沒人能跟我輪流值夜班,隻有教授在看我快猝死了的時候,我才會有休息日,否則這班我就是一直上一直上,上到我下一次看起來就快猝死為止。
可能是因為過勞,我時常開始感覺身體哪裡都痛。去同事部門檢查給同學們漲點經驗,講醫囑的時候都說要多休息,注意飲食規律,然後說完他們自己都笑了。
一開始我還會跟及川抱怨兩句,他也願意聽。不過在疲憊程度越來越深之後,我連對他抱怨的念頭都沒有了。有這種時間,我還不如閉上眼睛多睡兩秒。
苦熬總是辛苦的,可是人隻要有個盼頭在,總會覺得這種辛苦還可以忍下去。
我這一屆沒有同期,或許下一屆會有後輩對我們科室感興趣,即使下一屆沒有,下下屆也也總該有了吧?
靠着這種不知道能不能實現的期望,我一直把這份工作幹了下去,直到我專培第一年年末時,科室收治了一位患有罕見病的初中生。
她患的病名叫“頸動脈體副神經節瘤”,雖然是良性,隻要發現得早馬上切除很快就會痊愈,可對這種部位進行腫瘤切除本身就是極其困難的,即使是我們教授也沒做過幾次這種腫瘤的切除手術,上一次做都還是在九年前。
手術本身死亡率就很高,即使成功,患者也有可能因為在術中被傷害到神經而影響活動。
家屬在聽手術風險的時候大呼小叫,我在給他們講解的時候也膽戰心驚,不知道這個隻有十幾歲的孩子是否承受得住。
教授九年前的手術做得很成功,但隻要是手術,就沒有醫生敢說百分之百不出意外的,所以他術前那幾天一直都在反複的觀看之前的手術錄像,看得我都快把那個男患者嘴裡蟲牙的位置給背了下來。
可能因為都是宮城人,我對這孩子有種莫名的親切感。除去監察她術前的各項身體指标之外,我也盡量安撫了小姑娘的情緒,希望她能承受得住這種對大多數人來說難得一見的壓力。
總的來說,她大多數時候都顯得很冷靜,甚至有點木讷,是個很乖的小孩,隻有在她父母來探望她的時候才會有能令人明顯察覺到的情緒。但那情緒并不是喜悅,更像是恐懼或者煩躁,隻要她的父母其中之一站在房間裡,她就會慢慢開始變得焦躁不安。
“高濑醫生!您又來了啊,真是謝謝你啊一直對這孩子這麼用心,哎真是,笨死了,怎麼看人來也不知道打個招呼,說話,快說話啊你!”
“醫生好。”
“不對,這麼說哪知道你叫哪個,照我叫的來,快點。”
“不用了不用了,倒是您,我都說要讓孩子好好休息了,怎麼來這一趟還給她帶試卷呢?”
“是讓她休息了啊,寫試卷費什麼力氣。您不知道,這孩子可笨了,本來成績就不怎麼樣,再耽誤幾天肯定更跟不上。我還指望她考個跟您一樣的好學校,将來賺大錢讓我享享福呢。”
“呃……好好好,總之後天就要手術了,聽我的,别給孩子帶作業了哈。”
“看在您的面子上……行吧。”
家長離開之後,我試着去把放在床頭櫃上的卷子拿走,但那個小患者朝我搖了搖頭。
“别擔心,一天兩天不寫作業不會影響成績的。”
“我不怕這個。”
“那你怕什麼?”
“如果沒有進步,他們會去罵老師。”
“這……确實挺不好的,可是現在你自己更重要,之後的事就之後再想,好嗎?”
她點點頭,我拍拍她的手把它放進了被子裡,繼續去看下一個患者的情況。
盡管術前有着如此多的擔心,但這孩子的手術過程意外的順利,我在助手位上處理好了收尾工作,教授已經出去跟家屬宣告了手術的成功。
腫瘤被成功的摘除了,術後恢複良好,沒有出現其他并發症,沒有因為手術而影響到活動能力的迹象,教授高超技術的又一次完美複刻。
在給那孩子辦理出院手續的時候,我發自内心的認為她是個幸運兒,自己和教授都盡力使她遠離了死神。但在僅僅一個月後,我就再一次見到了這位患者——在社會新聞上。
一個初中女生在學校裡跳樓身亡,并不是那麼少見的故事。
教授給我放了一天半假,讓我回去休息,可我一個人待在家裡,也不知道該做什麼。
丹波學姐在晚上下班之後來找了我喝酒,勸我看開些,說第一次面對自己所重視病患的死亡是每個醫學生的必經之路,習慣不了的話可能就走不下去了。
“那學姐習慣得了嗎?”
“這個嘛……”她朝我笑了一下。“我是在那個時候學會抽煙的。”
“我不想學。”
“換個發洩方式也行,總得有個出口嘛,上次在醫院跟你抱在一起的那個……”
“你那個藍色生死戀就是叫他的。”
“喲,熟人啊。那把這件事告訴他怎麼樣?講出來也會感覺好一點。”
“不想告訴他啊。”
“幹嘛這麼客氣,你們都認識六年了。”
“我們倆第一次見的時候初三。”
“那不就認識十幾年了,這還客氣什麼。”
“倒是跟客氣沒關系……平時一般的抱怨就算了,這家夥一點小事也能記很久,我不想讓他記這種事。”
丹波學姐瞪了我一眼,然後随手将抽剩的煙頭丢進喝空的啤酒瓶裡起身離開。
我喝完自己手上的最後一口,把她丢進瓶裡的煙頭倒了出來,将煙頭和啤酒瓶扔進了不同的分類垃圾箱才回家。
東京即使是大晚上人也挺多的,我在路上經過了一家經營烤串的店,店老闆在門外的案闆上宰殺着鳗魚,然後将它們上串烘烤,手法娴熟,幹淨利落,使我想到了處死實驗動物時的丹波學姐,或者備菜階段的母親。
無論是出于什麼目的,殺生對絕大大多數人來說都是個會引起不适的行為,我在家學習烹饪和在學校上專業課時都曾因這種不适表示過抗拒。
母親曾經對我說,如果是為了自己的進食、存活進行的殺生,那就是有意義的,要心懷感激的快速結束對方的痛苦,因為這是必要的環節。
後來我在使用實驗動物的時候對自己使用過類似的說法,畢竟知識的攝取也可視為一種進食,為了挽救更多人的生命,我吃下了這些小動物的生命。——為了去做我自己認為有意義的事。
可是真的嗎?
我救了她,然後呢?
凝視着滾滾向前的神田川,我試着回憶了一下自己的人生,發現我實在是個太無聊的人。既沒有參加過什麼有趣的社團活動,也沒怎麼跟朋友出去玩過,沒有愛好,沒有叛逆心,更沒有戀人。盡管生命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學習,可就這我也考不過别人。
我一直以來都在幹這麼沒意義的事是嗎?到底在幹嘛啊真是的。倒是跟朋友大晚上在街上夜遊試試啊?倒是去參加個什麼社團做些能留下回憶的東西啊?倒是出去玩啊?去學個樂器也不錯吧?跟朋友一起組樂隊想必也會有趣,為什麼——
為什麼什麼都沒幹啊。
如果人生能夠重來的話,我想度過更有趣的每一天。
對,比如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