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在一次稱不上愉快的談話結束之後,及川變成了我全互聯網平台共享的黑名單用戶,我們在高中三年間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人際關系雖然談不上是完全破裂,但也可以說是走到了絕交的邊緣。
對于事情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我自己也沒什麼頭緒。畢竟人在生氣的時候什麼戳人肺管子的話都說得出來,我也不太清楚到底是哪一句最後真的激怒了他,讓他一拍桌子站起離席,徑直從大門口走了出去。
我猜,及川在那個時候肯定覺得我不可理喻。因為我自己也是這麼覺得的。
他隻是說要出國留學而已,又不是去送死,我當時為什麼朝他發這麼大的火,這事我自己也搞不清。
是我一直看他不順眼終于把厭惡值攢到那天爆了?還是放榜那會,我因為他比賽失利所以硬忍下來的怒氣發作得不合時宜?總之,我對着及川發了好大一通脾氣。
他向來不是個逆來順受的人,我講話又難聽。于是,架越吵越大,聲音越吵越響,直到兩個店員湊過來将我們拉開,他一拍桌子走人,這場鬧劇才沒再繼續。
這一番無理取鬧直接破壞了我們倆的談話基礎,最終導緻了現在的結果。如果要論責任方的話,我覺得該負責的人百分之百是我,可我是不會去道歉的。
問就是不想,反正以後也見不到了,就此絕交也沒什麼壞處。
“哎呀……看來這下不用我動手了。”
“什麼?”
“沒什麼。”
森山在得知此事後就差沒把幸災樂禍寫在臉上,現在我倒是不用考慮選A還是選B了,有什麼想玩的,我都在這個短暫的春假裡叫上了森山一起去。
雖說是末班車,但我也總算在成為大學生之前跟朋友去拍了奇奇怪怪的大頭貼,唱了幾個小時的卡拉OK,上了分數不高的跳舞機,高中生活的落幕勉強令人滿意。
不過,在春假最後幾天的時候,我收到了來自岩泉的邀約,大概内容是請我去看某部新出的電影,看完之後順便去吃個晚飯。
老實說,我的第一反應是拒絕他。畢竟他跟及川雖然不是雙胞胎兄弟,也近乎是雙胞胎兄弟了,答應跟他一起出去,我很怕這個看起來非常普通的遊玩邀請中途會有個不該出現的人出現,最後這好好的假期變成了調解會議。
可是轉念一想,我又覺得我這個想法不太尊重岩泉。他也是我的朋友,作為一個人他有自己的主體性,當然有邀請自己的朋友去哪玩的權力,我這樣理所當然的把他們串一起看待是不太禮貌的。況且以及川一貫察言觀色的本事,他現在看我煩他,大概也不會厚着臉皮非要出現。
盡管心裡犯着嘀咕,但我最終還是接受了岩泉的邀請,并在當天跟他會面時真的沒看到及川而松了一口氣。
“喲。”
“抱歉,久等了嗎?”
“那倒沒有,我把告訴你的會面時間提前了,自己照原來的準備,所以剛好。”
“總覺得微妙的不爽,但是确實有用所以更不爽了。”
“爆米花不知道你要鹽味還是奶油味我就都買了,要是吃不下可以給我。”
“我是全都要派。”
“那剛好。”
電影拍得不好,我們看完出來之後罵了一路,然後在路邊看到了一家西班牙餐廳,就順手進去吃飯。
岩泉說可算是讓海鮮飯黨員吃上海鮮飯了,我聽得嗆了口飲料,為這種隻有我們這三屆青葉城西人才會知道的爛梗笑得樂不可支。
“所以這個好吃嗎?”
“蠻好吃的吧,就是米飯硬硬的我不太吃得慣,總覺得它沒熟,可見西班牙應該沒有吃軟飯的男人。哦,也可能是軟飯硬吃。”
“說什麼東西啊你。”
“抱歉——啊,說起來感覺我确實是要跟你道歉哎。”
“什麼?”
“我在來之前還懷疑過,你是不是想找個機會調解一下我跟及川的關系之類的,結果現在一天都快過去了,我玩得還挺開心,所以感覺不太好意思。”
“你們倆的事我才不管,都叫他早點跟你說了,鬧到現在這樣算他罪有應得。”
“就是,你之前跟我說要去美國的時候我也沒把你怎麼樣。”
“還是有的,你不是一拍桌子站起來把烤肉店的小抽油煙機弄掉了嗎?那個賠償不便宜啊。”
“好的,對不起。但是怎麼說呢……我真是受不了你們,幹嘛一個個的都往外跑。你去美國,及川去阿根廷,香織去奧地利,這樣我二十歲成年的時候跟誰喝酒啊!”
“跟森山喝?”
“她家裡不讓喝酒,啊——真是的。”
結賬出來的時候天色已晚,岩泉跟着我下車送了一段路才走。
我在商業街入口跟他揮别的時候,一想到之後不知幾時才能再見,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我絕對不會去送機的,所以提前祝你一路順風吧,順便也幫我跟及川說一下。”
“哦,你要不要仔細看看我長什麼樣?”
我盯着他看了一會。
“看出什麼來了?”
“看出你五官端正?”
“像傳聲筒嗎?”
“不像。”
“那你自己去說。”
說完,他轉身就走,把我一個人留在了街上。
如果為了應景,此時我該說街上刮着凜凜寒風,可是做人最好講點科學,他跟我告别的時候都快夏天了。
因為開學的日期不同,所以他們每個人的出發時間也不盡相同。
我大緻記了一下他們要去登機的日子,但是說到做到的一個也沒去送。
經典的青春片情節永遠也别想發生在我身上,我是不會跑着去見别人,也不會邊流淚邊告别的。有這個時間,我還不如在家幫我媽端盤子,或者坐在書桌前多做點預習,以便應付我那不太好對付的大學專業。
俗話說,在渴望跟别人更親密的時候,會希望他遭遇巨大的不幸。可這種事如果真的發生了,我卻什麼也不能為朋友做的話,大概會陷入自責與愧疚感中無法自拔吧。
于是,為了預防這種情況,我在四月份打包好行李前往東京,正式入讀了東大醫學部。
大學生活乏善可陳,但我還是在這裡結識了姑且可以稱之為朋友的兩個同行。
一個是跟我同專業且同宿舍的學姐丹波葉,另一個則是跟我同專業一起上過解剖課的後輩白布賢二郎。
丹波學姐是個相當親切的人,知識淵博、口才卓越、實操技術也很好,會考還會教。無論在學校裡還是在實習單位裡,我都受了她很多照顧,總的來說是個相當值得尊敬的前輩。
唯一的缺點是她有點親切過頭了,經常會跟人開一些不太好的玩笑,我跟白布都深受其害。
白布嘛……這孩子雖然臉是我喜歡的類型,但是我很難說跟他關系好不好。
我會跟他熟起來還是因為我們有同一個論文導師,并且實習時負責帶我們的學姐都是丹波葉。除此之外,我們的私生活就沒什麼交集了,一下課或者下班我就裝不認識他。
但要是他幹了什麼“為買某某選手比賽現場票被黃牛掏空了錢包”以至于下半個月衣食無着這種蠢事的時候,我還是願意請他吃飯保證這個小帥哥餓不死的。與此相對,我要是跟丹波學姐喝酒喝到挺屍在外邊,大半夜打電話喊他來當一下搬運工,他也還是願意來的。
“幹嘛這麼客氣,我們都認識多久了,你有空請他去喝喝酒也行啊。”
“别問為什麼,問就是他高中讀的白鳥澤,我看他們學校不順眼。哎不對啊,我記得這孩子不喝酒的,你請他喝酒難道他會去嗎?”
“去啊,我喝酒他喝茶。”
“什麼小老頭。”
“别這麼說嘛,現在的年輕人都喜歡養生,幹普外的少喝點也是好事。對了,你那個‘藍色生死戀’怎麼樣了?”
“還能怎麼樣,活蹦亂跳的打球呗。”
她說的這個奇怪代稱指向的是及川,詞源的産生與演變有個較為複雜的過程。
最開始,丹波學姐口中的這個詞指的是一部韓國電視劇。後來,因為我們醫學生的專業課課本全都是藍白配色,所以這個名字就漸漸變成了課本的代稱。
至于它最終是怎麼跟及川扯上關系的嘛……那就是個比較長的故事了。
大三的時候,我成年了。按照傳統,我們家去租了一套振袖禮服,用來給我穿着去參加市政府舉辦的成人禮。
通常來說,成人禮結束之後的年輕人都是三五成群,要跟朋友一道去哪玩的。可我的成人禮結束之後,給我拍照,跟我去喝酒的隻有父母。
丹波學姐是東京人,而且她已經去醫院幹大四實習了,排班就在新年期間。即使有空,這大過年的她也不該不選擇留在父母身邊,而是從東京跑來這裡見我。
森山在大二時就已經搬了家,現在不住在宮城縣。大阪跟這邊來往可不算近,她寄了禮物來我就很高興了。人在國外的岩泉和香織也同理。
及川……我們倆也鬧掰兩年多了,雖然岩泉在他出國之後就給了我他在國外的電話号碼,但這個号碼我存在手機裡這麼久了一次也沒打過,想也知道不可能見到他。
我在成人禮後和媽媽一起喝了個酩酊大醉,第二天早上第一次體會到了宿醉的痛苦,枕在爸爸的大腿上聽他發出了一連串幸災樂禍的笑聲。
“頭很痛吧?”
“感覺快要裂開了。”
“是嗎?我敲敲看。”
他曲着指節敲了兩下我的頭,還自己配了個“咚咚”的響聲,這動作使我想起了我們論文導師敲丹波學姐頭時的情境。
老教授姓栗原,是爸爸結婚前的舊姓。又是同姓又是醫學教授,如無意外,他可能就是我素未謀面的爺爺。
爸爸對我的猜測表示了肯定,可能是怕我多想,他還順便補充了一句:“這老頭隻看成績不看人,肯定不是因為認出你了才收的。”
“我知道,因為教授的愛徒是丹波學姐,對我跟後輩那叫一個愛答不理。”
“挺好,看來他還是老樣子。”
“不過我好像有在教授的辦公室書架上看到過你的書哎。”
“哦,所以呢?”
“沒什麼,我隻是在想,爸爸會不會有一天跟教授握手言和,把我變成資源咖之類的。”
“那不可能,我可是抛棄了一切嫁給你媽媽才來追求夢想的,你爺爺就在那個‘一切’裡。他會後悔八成是因為我現在真的有了成績,而不是因為覺得踐踏了孩子的自尊有錯。那麼,他有後悔的權力,我也有不原諒他的權力。”
“不原諒的權力啊……那倒也是。”
“怎麼了?”
“沒什麼,我隻是在想,還好我會說話的時候爸爸已經算有名氣了,不然我恐怕也會對你說些令人傷心的話。”
“跟朋友吵架了啊。”
“為什麼能猜中啊——”
“就以你這孩子的為人來說,我覺得是遲早的事。”
“嘛,基本就是這樣吧。雖說我也不是想對他的人生規劃指手畫腳,但是在他說想出國進修的時候說了很難聽的話。”
“你之前來跟我要過to簽的那個?”
“對。”
“那我有點印象了,很漂亮的年輕人,所以為什麼?”
“不知道。”
“嗯——既然你不是對他想去追求夢想本身有意見的話,那大概是害怕了吧。”
“什麼?”
“被那孩子的‘一切’包括在内。”
“……大概吧。”
“如果隻是到這種程度的話,我覺得你們還是有可能和好的,畢竟隻是把話說得太絕了搞得沒有台階下而已。看看什麼時候有機會打個電話?”
“我不幹,憑什麼是我低頭。”
“嗯,好吧。”
成人禮的味道是酒和解酒湯的味道。我據說是個酒品不錯的人,喝多了什麼也不會說,隻會趴在桌上睡大覺,但據說也有人喝了酒話會變多,及川可能是後者。
有句老話叫:“醫學生考試沒有重點,因為整本書都是重點。”以此類推,我們醫學生期末時的盛況大家是可想而知的,這一個個背書背到神志不清也是常有的事。
大三最後一個學期的期末,我從白天開始就已經神志不清了,嘴裡嘟嘟囔囔的全都是些叫人聽不懂的專業名詞,連用藍牙耳機接電話都會忘了看打過來的人是誰,在接通等着對方出聲的時候還在小聲的背病理學知識。
等我背完那一大段不是人話的課文後,通話時間已經到了二十多秒,但藍牙耳機裡還是靜悄悄的,什麼聲音也沒有。
我疑心是對方已經挂了或者耳機沒連接上,試探性的“喂”了一聲,萬幸對方還沒挂,耳機信号也良好,很快我就聽到了一個感覺酒氣十足的說話聲。
“越洋電話好貴哦。”
老實說,我當時的第一反應是這男的說話好像浪川大輔,我的醫學部同學中何時有過如此牛人,怎麼還在學醫這條歧途般的康莊大道上狂奔,就沒有人勸你趕快聲優出道嗎?
然後低頭一看手機,哦,确實有人勸過了,雖然我當時想的是偶像出道而不是聲優。
“嫌貴你就别打。”
“不要,賺錢就是用來花的。”
一塊大理石台階突然就滑到我腳下來了。如無意外,這東西應該是他從酒神的神殿裡偷的,聞起來充滿了非現實的氣味。
此時再不順坡下驢顯得我很不識好歹,但我一直在想就這樣和好是否真的算是好事。
我已經開始後悔了,但不是在後悔對他說了那些爛話,畢竟我本性如此,再來一次我估計也還是會這樣說,真正使我後悔的是怎麼又在讓他照顧我,我的脖子是僵直了嗎低個頭能死?
“我現在蛋包飯做得比小靜還好哦。”
“騙鬼!我不信!”
“那有機會讓你見識一下。”
“開視訊,照片和視頻我都不信。”
“好啊。”
電話挂斷,我突然回過味來了,這個台階我好像已經下了一二三四五六步,雖然是被人拉下來的,但是肯定也不好意思再爬回去了。
不爽,好不爽,這家夥最好是這輩子都别出現在我面前了,不然我一定要給他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