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滿地漣漪裡出現了一扇垂拂的裙角,绯紅的裙擺打濕了,如絕豔的扶桑花開在大雨中。
顧西瑗睜着空洞的眼,呆呆地擡起頭,看見大雨中那一道熟悉挺拔的人影。
殷明垠全身濕透了,烏發纏在身上,白色上襦與紅裙皆洇出深重的水痕,更顯肌膚冷白,優雅矜貴。
他此時才看清少女的樣子,不由腳步一頓,怔在原地。
顧西瑗瞧着比他狼狽太多,像個失魂落魄的水鬼,跌跌撞撞跑在雨中。
她的發髻散了,烏黑的發絲濕成一縷縷,緊貼在慘白的臉頰上,她渾身都是血,好像剛從屍山血海的地獄裡爬出來,頹糜又孤寂,像一朵被揉爛了的花。
就在她身後不遠處,匐倒着一個壯碩的老太監,血從身下不斷漫出,雨水也蓋不住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屍體上全是血窟窿,像被萬箭戳穿,慘不忍睹,活生生變成篩子。
地上的水窪裡掉了一把血紅的匕首,不遠處還有一根小巧的弩箭,雨裡泛着冷光。
很明顯地昭示着方才這裡發生過什麼。
隔着一層雨幕,殷明垠收回目光,看向通身狼狽的少女。
他緊抿的唇隙松動,嗓音霧蒙蒙透過大雨,喚得又輕又軟,似怕吓壞了她:“小姐。”
顧西瑗眼裡突兀地滾出熱淚,大滴大滴砸落下來,大哭着向他跑去:“阿薯——”
殷明垠跨步上前,被飛撲上來的少女撞進胸膛,他伸開銅牆鐵壁一般有力的雙臂,緊緊攬住了她,像暴風雨下的港口接納了千難萬險而歸的航船。
“阿薯,阿薯……”顧西瑗把自己埋在他的頸窩裡,失聲痛哭,像受了欺負的孩子告狀,“都欺負我,他們都欺負我嗚嗚嗚……”
皇帝殷玄,太子殷明荊,還有那個綁架她的六皇子……殷家沒一個好人,他們變着花樣欺負她,要了她的人生、要了她的自由,還想要她的性命。
殷明垠第一次感到自己控制不住的手抖,懷裡每一聲啜泣幾乎将他的胸膛撕開,疼得心神俱裂。
顧西瑗的身體又軟又燙,像受驚的兔子窩在他懷裡不斷發抖,他試着伸出手,撥開她濕糯的發絲,看見白淨的脖頸肌膚上殘留着明顯的傷痕。
“都……欺負我……”她哭到缺氧,軟綿綿地癱了下去,被殷明垠眼疾手快地撈在懷中。
他擡起顧西瑗纖細的手腕,看見她袖管裡銀光微微閃爍。
竟藏了一把小巧的袖箭!
殷明垠掃了一眼屍體邊那根不起眼的纖細弩箭,一瞬心中了然。
這死掉的太監他見過,是東宮豢養的暗子,手段陰狠毒辣,背地裡專替殷明荊處理麻煩。從小到大,他被提到東宮多少次,便不知被這人折磨多少次,從無皮肉完好地回去。
竟被顧西瑗殺了?
如此看來,應是這把袖箭出其不意将其重創,她才能有驚無險逃脫。
殷明垠眉心一點點擰緊,心頭直跳,後知後覺一種莫名的戰栗和畏懼感爬上脊背,遍是被太子一劍捅穿、重傷落水那次,他也沒這樣怕過。
他抿緊了唇,修長手指拭去女孩滿臉的雨水,将她輕輕打橫抱起。
顧西瑗在他懷裡蜷縮起來,像受傷的小獸,很乖地擡手勾住他脖子,濕漉漉的臉頰在他脖子上蹭緊了些,信任而依賴。
“太子……殿下……”
薄軟的唇中嗫喏出虛弱的字句,一瞬使抱着她的人渾身一僵。
顧西瑗皺緊了眉,睫毛上滑下一顆雨珠,夢呓般一字一頓:“我……”
“我要……”
我要殺了你。
她歪着頭,嘴裡一遍遍模糊地重複,咀嚼着,把那個名字嚼碎。
殷明垠低頭聽了半晌,沒聽清她咕哝些什麼,擡臂将人抱穩了些,繼續往前走。
顧西瑗睡熟了,臉頰軟綿綿在他頸窩裡蹭着,櫻唇薄軟如花瓣,不時蹭過那裡的肌膚。
殷明垠凝望她的睡顔,長睫挂着雨珠,慢慢垂落,一顆顆順着瓷白臉頰滑落,恍似美人落淚。
“如此……”
“還是喜歡他麼?”
他低低笑了,卻在笑自己,頭一次覺得自己可憐,被世界遺棄的那種可憐。
胸腔裡疊蕩着幾欲爆裂的情緒,驚濤駭浪一般的憤怒與顫抖憐惜,終抵不過滿腔扭曲的嫉妒與不甘。
從小便知,那人是太子,與他生來的低賤不同。父皇的寵愛屬于他,朝堂天下、江山萬民也屬于他。
他是個清心寡欲的人,這輩子有皇兄相伴,在那冷宮裡老死也沒什麼不好。就算如今叛逃在外,也一心隻想為兄長報仇罷了。
可為什麼,他想要的,唯一想要的,苟活在這世上十七年賤如泥淖,唯一控制不住地觊觎、仰望,陰暗地日日守着、護着,哪怕隻有一點點垂憐也足夠他歡喜珍藏很久的……那樣一個人。
他在這世上最後的長明燈,并非隻照耀他一人的月光。
她的心也如着魔一般歸屬于那人。
為什麼,憑什麼?
就憑他是太子?就憑他生來高貴?
他這輩子唯一珍視渴望過的東西,像自私的小孩藏在懷裡害怕被旁人搶走的東西……
就算殷明荊棄如敝履,就算他惡事做盡,依然能如此輕易地得到。
少年抱着女孩走在深宮大雨裡,深寂的黑眸裡微光掙動,像漆黑的蛹裡有什麼要掙紮出來,噬盡一切。
但他閉了閉眼,輕吸一口氣,熟練地把所有情緒壓下去。
蒼白下颌滑落雨珠,殷明垠低下頭,學着用相似的動作,眷戀地輕輕蹭了一下顧西瑗的額頭,像在這場無人所知的大雨中,偷偷觸摸了一下不屬于自己的禮物。
而後在迎面奔來的侍衛和宮人注目下,擡頭顫了顫睫羽,眼中便有淚珠滑下:“來人啊……”
“大小姐受傷了,有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