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前,沉珂剛聽聞貴女們私下裡談論過今日這場賞春宴的主人的名号。
甯嘉澤作為安陽侯府的小世子,又是當今太後的親侄,身份尊貴自不用說。且自幼便聰慧過人,三歲能詩,五歲便能出口成章引經據典,他十歲那年,先帝以江南水患如何治理考驗衆位皇子,滿座無人能解,唯他思索之後侃侃而談,引得先帝龍顔大悅。
女眷們贊不絕口,這般優秀的男子令人向往自是不用說。
唯一美中不足的原因是,這位世子爺自小便被泡在藥罐子裡養大,身體羸弱,聽聞太醫院流水的湯藥送過去也用處寥寥。
一聲輕咳打斷沉珂思緒,她回想起自己現在的處境——
确實不是該思索來者是誰的時候。
甯嘉澤低頭睨着眼前倒地的女子,眉心已經微擰起來。
貼身侍衛暮晨跟在他身後,忍不住為眼前的局面捏了把汗。
他家主子素來愛潔,這家小姐怎麼如此冒失,摔倒了不說,還把手中端着的茶水倒在了世子的鞋面上,本來一塵不染的靴子此時已經沾上了茶葉。
不過,暮晨又看了第二眼。
這位小姐倒是生得不俗。
春日暖陽透過雕花窗棂,斑駁光影恰好映照在她那張白皙如玉的面龐上,好似披上一層朦胧的光。不同于京都女子的富貴雍容,她多了幾分小家碧玉的淡雅婉約,人也生得格外嬌小些。她濃密的睫毛微微抖動,似乎是無助極了,宛如林間受驚的小鹿惹得人忍不住憐愛。
可惜,他家世子向來性子冷清,想必也沒有英雄救美、憐香惜玉的心思。
眼見甯嘉澤皺眉,暮晨忙上前,準備讓一旁的女侍攙扶這位小姐起來。
沉珂的手心還殘留着茶水滾燙的溫度,此刻卻顧不上疼,順着人群,她看到各色不一樣的眼神。
有對她處境抱以的同情、還有貴女們捂着帕子不知道再同别人交談着什麼,眼裡是藏不住的看熱鬧的情緒
……
更明晃晃的是,是許連城藏不住的笑意。
她嬌笑着同旁邊人道:“庶出的女兒不是愛出風頭嗎,這下好了,一下子出個夠。”
這麼多的人在場,許連城刻意壓低了聲音,以為僅就周遭兩位相熟的手帕交能夠聽到,卻沒料到這場上并不是她們這般嬌貴且手無寸鐵的小姐,這些話一字不落地也傳到了暮晨的耳朵裡。
行伍之人,耳力比一般人敏銳,暮晨知道,世子殿下多半也聽到了。原來不是意外,是貴女們勾心鬥角的傑作,若是按照許家小姐的話,這位摔倒的小姐倒也不算無辜了,隻是他家的主子向來最讨厭這些紛争……
果不其然,隻見甯嘉澤濃眉緊皺,渾身散發出令人不敢靠近的凜冽氣息。他本負手而立,現下抽出的手十分迅速,好似暴雨将至前劈下來的閃電。
下一瞬,一隻大掌出現在沉珂視線。
他的手清瘦修長,修長的手指額外引人注目,沉珂看見他松開的大手中絲帕的痕迹。
沉珂咬咬牙,她的兩隻手還殘留着熱水滾燙的溫度,單憑她自己不借立外部力量站不起來,可是現下旁邊的所有人好似都沒有幫忙的心思。
除卻男子的動作,她隻能看到旁邊人的無動于衷。
沉珂咬咬牙,隔着手帕握緊他的手,手中火辣辣的痛感被上好絲綢涼如水的質地輕撫,好似一泓清泉悄然流淌在她的指尖。
甯嘉澤的手短暫僵住,旋即便施力拉住她。
“多謝世子殿下。”
站穩的沉珂行禮,雙手交疊,目光低垂,儀态端莊,這行禮周道得讓人挑不出一絲錯處,盡顯大家閨秀風範。
他輕哂了一聲,沒作聲,卻接過侍女遞上來的手帕,用沁濕的帕子自顧自擦拭着兩手掌。
那一處,正是沉珂剛剛握住的地方。
沉珂的目光所及之處正好捕捉到這一幕,她咬了咬唇,本來面上有些發熱頃刻間血色全無。
她很想站出來撕開眼下這場鬧劇的一個口子然後反抗,現在這一切誠然她也是無奈極了,他何必作出這般施舍又避如蛇蠍的模樣,那擦拭的動作好似碰到了什麼髒東西似的。早知他這樣,沉珂怎麼都不會握住他的手。
但她什麼都沒出聲。他們隻是彼此生命中的過客,此生不出意外不會再有任何交集,丢臉也罷,讨嫌也罷,她也無法在大庭廣衆之下同這位“尊貴”的世子争個對錯。
“退下吧。”
甯嘉澤一聲令下,宮女走上前:“小姐,奴婢帶您下去更衣。”
沉珂低頭看見自己滿是褶皺的衣裳,不難想象自己現在狼狽的模樣。
她微微颔首,眼底盛着感激,“有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