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宮廷侍衛長,麥卡拉侯爵的表侄貼心地幫克裡斯推開眼前的小木門。克裡斯便看到皮埃爾二世蜷縮着身體,躺在屋裡那張狹窄的小床上。葉甫蓋尼就坐在他的床邊,不知道是因為什麼生了氣,一張臉漲得通紅。今天他倒是顯得十分正常,沒有被詛咒影響心智。
皮埃爾二世的視線就正對着門口,仿佛一直在等待克裡斯。見克裡斯到來,他用力咳嗽兩聲,推了一把葉甫蓋尼。葉甫蓋尼不情不願地跪到床邊。緊接着,皮埃爾二世朝克裡斯招手。
這樣古怪的情形讓克裡斯心頭一跳,生出種不太好的預感。皮埃爾二世的臉色難得紅潤,和平時他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樣子大相徑庭。但羅莎說過皮埃爾二世很可能活不過這個月,現在這家夥突然變得這麼反常……該不會是要死了吧。這副架勢,他是要囑托自己好好輔佐葉甫蓋尼?可是葉甫蓋尼根本就不是做皇帝的料。他跟葉甫蓋尼又一貫合不來,等葉甫蓋尼真正上了位,德米特爾、他,還有羅德裡格公爵府相關的一幹人員難道不會是最先被清算的嗎?
最重要的是,德米特爾怎麼還沒回來。
“克裡斯。”見克裡斯隻是站在門口發愣,始終不往前走,皮埃爾二世忍不住出聲呼喚他。
克裡斯回神,遲疑着來到皮埃爾二世床邊,挨着葉甫蓋尼跪下了:“皇帝陛下。”
令人意外的是,皮埃爾二世前所未有地朝着他所在的方向伸出手:“過來坐。”
坐?讓葉甫蓋尼跪着,讓他坐?
克裡斯下意識看了葉甫蓋尼一眼,實在想不明白有什麼理由能讓皮埃爾二世反常到這個地步。難道是和葉甫蓋尼待久了,被他傳染上了詛咒所帶來的瘋病?克裡斯問過羅莎,葉甫蓋尼身上的詛咒是一次性的,而且是固定态,應該不會傳播污染啊。
雖然想不明白,但見葉甫蓋尼連頭都不敢擡,皮埃爾二世又實在堅持,克裡斯沒辦法,隻好先順着他的意思坐到了床沿上:“實在抱歉皇帝陛下,剛剛在外面殺了幾個……闖入皇宮的歹徒,希望我身上的血腥氣不要熏到您。”
皮埃爾二世搖了搖頭,表示不在意。但他仍不告訴克裡斯自己打算做什麼,隻是轉頭詢問身旁的内侍:“傑裡德什麼時候去請的羅德裡格公爵?他怎麼還不回來。”
“他已經離開五十多分鐘了,”床邊的内侍看了一眼時間,“應該很快就能回來了。”
“皇宮裡的風波也已經差不多平息了。”麥卡拉侯爵能幹的表侄适時開口。
皮埃爾二世滿意地點了點頭,握着克裡斯的手不說話了。房間裡重又陷入沉默,看樣子皮埃爾二世是打算等羅德裡格公爵到場再出聲。克裡斯不适應這種别扭的氣氛,幾次三番想要打破沉默,但都被皮埃爾二世按下了。
不知過了多久,羅德裡格公爵姗姗來遲。他向皮埃爾二世請了罪,皮埃爾二世擺手讓他坐下,很快又屏退了無關的一幹人等,隻留下葉甫蓋尼、克裡斯和羅德裡格公爵在房間裡。
葉甫蓋尼姿勢标準地跪立在床邊。或許是因為自知跟羅德裡格公爵和克裡斯關系惡劣,他始終沒有擡頭。皮埃爾二世首先擡手摸了摸他的腦袋:“葉甫蓋尼,你出生的時候,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那時你的母親、我的皇後還在世,我們在皇宮中的生活,就像世界上任何一個普通的三口之家,幸福、和樂。我帶着你學走路,你總是摔倒,皇後會扶起你,溫柔地為你拍淨身上的泥土。一切都是那麼美好,那麼溫馨。”
“父親……”葉甫蓋尼被他說得十分動容,眼裡很快冒了淚光。
這個話題跟克裡斯無關,也跟羅德裡格公爵無關。克裡斯擡頭看了一眼自己這位眼裡毫無感情,隻有利益的外公,恰巧羅德裡格公爵也在看他。四目相對,羅德裡格公爵微微皺了下眉。
皮埃爾二世又撫摸着葉甫蓋尼的頭發追憶了一會他早逝的初戀,終于停住話頭,示意葉甫蓋尼先出去。
葉甫蓋尼雖然不情願,但在神情古怪地看了克裡斯一眼後,還是乖乖出去了。克裡斯垂眸,意識到他看向自己的眼神裡滿是戒備。
戒備他?為什麼?
克裡斯不明白。
然而皮埃爾二世沒給他留太多時間思考,很快又轉向羅德裡格公爵,示意羅德裡格公爵也出去,一會再進來。
羅德裡格公爵沒說什麼,幹脆利落地出了門,又幫克裡斯和皮埃爾二世把門關嚴了。
屋内終于隻剩下皮埃爾二世和克裡斯兩個人。
所有人都在門外等着,而屋裡隻有他和皮埃爾二世這個諾西亞的皇帝,他名義上的父親。這樣的情形對于克裡斯來說實在有點陌生。克裡斯深吸了一口氣,還沒來得及細細思索皮埃爾二世到底想幹什麼,就感覺到一股從未有過的溫度落到了自己的右臉側。
克裡斯一愣。
“血沒擦幹淨。”皮埃爾二世解釋。
這是重點嗎?重點難道不是,他們之間的關系并沒有、也并不應該這麼親近嗎。
克裡斯沉默片刻,躲開了皮埃爾二世試圖撫上自己額頭的手:“皇帝陛下,您到底想說什麼?可以直說。”
皮埃爾二世一怔,忽然有些悲戚地笑了起來。這次他的笑聲十分古怪,摻雜着咳嗽,仿佛一位藥石無醫的痨病鬼在泣血。
他說:“你真的很像凱瑟琳。凱瑟琳……你還記得她嗎?你的母親,我的第二任皇後。”
“不記得了。”克裡斯不知道皮埃爾二世在這種時候拉着自己追憶往昔有什麼意義。
但皮埃爾二世不覺得沒意義,回想起那位凱瑟琳皇後,他甚至有些出神了:“老實說,如果沒有凱瑟琳和他的哥哥,我大概沒那麼容易坐穩諾西亞的皇位。起初我以為,她和她的哥哥,也就是你的舅舅,是我見過最優秀的一對兄妹。但在成為諾西亞的新皇後,我才知道,那位阿凱提斯·羅德裡格少爺的才智,遠不及凱瑟琳·羅德裡格小姐的萬分之一。他的無數創意、智謀,都是那位凱瑟琳小姐為他提供的。凱瑟琳、凱瑟琳……她是我見過最聰明,最優秀的女人。”
皮埃爾二世的陳述和克裡斯聽過的那些傳聞似乎有所出入:“可是大家都說,您并不喜歡凱瑟琳皇後。”
“不喜歡……”皮埃爾二世咳嗽起來,“當然不喜歡,甚至可以說,我從未厭惡一個女人更甚于厭惡她。克裡斯,你能明白嗎?我的确如傳聞一般深愛葉甫蓋尼的母親,她溫柔、賢淑,不愛讀書,兼具世間女子一切美好的品德。在她眼裡,除了對我的崇拜什麼都看不到。而凱瑟琳、凱瑟琳……起初因為她父親和哥哥的功勳,我向她求婚,可她拒絕了我。她跟我說了一通可笑的話,什麼自由,什麼自主,什麼靈魂的共振。哈,你能想象嗎?一個體面人家的貴族小姐,居然告訴我她有獨立的、自由的靈魂?開疆拓土、航海冒險是男人們的事,乖乖待在華麗的宮殿裡享受皇後的生活,已經是她這輩子最好的結局了。她還想要什麼,還在跟我讨價還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