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爾二世的話讓克裡斯感到不舒服。但他了解皮埃爾二世的為人,嘗試反駁他、為已故的凱瑟琳皇後說話并沒有任何意義。皮埃爾二世永遠無法理解凱瑟琳皇後,就像羅德裡格公爵和那位麥卡拉侯爵的表侄無法理解他一樣。因此,克裡斯選擇保持沉默。
皮埃爾二世察覺到了克裡斯對自己的不認同,然而他并不在意。他做了諾西亞幾十年的皇帝,早已經習慣了用上位者的姿态去睥睨下面的人和事。對他來說,下面的人心裡是怎麼想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表面上仍能維持對他的恭敬和順從。
他很滿意克裡斯的表現:“凱瑟琳果決、直率,讨厭上流社會貴族們拐彎抹角的說話方式。你跟她很像——我的意思是不止在這一點上。早在你出生的那一天,侍女将你抱到我面前的時候……看見你異于常人的樣貌,我吓壞了。在教會的一些神話傳說中,像你這樣的怪胎,往往會将‘不幸’傳播給身邊的人。教皇冕下斷言,你是邪惡派來擾亂人間秩序的使魔。我決意要将你溺死。是凱瑟琳突然沖出産房從我手裡搶過你,死死抱着你不讓士兵們靠近半分,這才保住了你的性命。也許就是從那時起,我們父子之間的聯結就已經斷絕了。你是她的孩子,卻不是我的孩子。”
“是嗎,那可真不錯。”克裡斯輕嗤一聲,卻沒太在意皮埃爾二世話裡透露出來的信息。
雖然克裡斯刻意壓低了聲調,但皮埃爾二世還是聽清了他的發言。不知道出于什麼樣的考慮,在片刻的沉默後,皮埃爾二世裝作沒聽見,重又撿回自己的話頭:“生下你之後她開始變得愚蠢,愚蠢且固執!哪怕是從蘇門洲周遊到索德裡新洲的赫赫有名的占蔔家也宣告了你此生的厄運,她仍舊不肯放松對我的戒備。甚至就連自己的死,她都要做個局把我套進去,讓我陷入輿論的漩渦。那段時間坎德利爾的貴族們每每傳言,說她是被我用慢性毒藥害死的。更有甚者,造謠我的兩任皇後都死于我手。我知道,她這樣做是為了防止我在她死後秘密處決你。她想讓我因顧慮于再背負上一樁‘殺子’的罪名,成為史書上名副其實的暴君而留你一命。所以我遵守對她的承諾,送你去了羅德裡格公爵府,讓羅德裡格公爵撫養你。”
克裡斯愣住了。從小到大,他身邊的所有人都毫不掩飾對他的畏懼和厭惡,羅德裡格公爵也好,皮埃爾二世也好,甚至就連葉甫蓋尼也一樣。雖然他的确疑惑于為什麼皮埃爾二世沒有在“希伯普利”預言出世的時候就聯合安德魯教皇殺死他,但他還從來沒有把這種疑惑聯想到早逝的凱瑟琳皇後身上過。看羅德裡格公爵的态度,他還以為凱瑟琳皇後也是很不喜歡他的。畢竟傳聞也說,凱瑟琳皇後懷上他的那段時間,是她和皮埃爾二世的關系最勢同水火的時候。
沒想到她竟然是真正愛他的,還為他做了那麼多嗎?
可是、可是凱瑟琳皇後已經死了,死了很多年了。克裡斯垂眸,這才遲鈍地生出一點酸澀的欣慰。原來他的母親不是不愛他,她隻是死得太早,沒來得及将她的愛意傳達給他,以緻于她為他做的一切都被時光掩埋,直到今天,皮埃爾二世才大發慈悲地令其重見天日。
“您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克裡斯掩飾住那種酸澀的心情,微微抓緊了膝頭的衣袍,“既然您那麼不喜歡凱瑟琳皇後,又有什麼理由為她的一生辯白呢?”至少克裡斯還沒忘記,皮埃爾二世可不是那樣善良正直的人。這家夥現在告訴他這些事,一定是别有目的的。克裡斯非常确信。
皮埃爾二世一愣,猛地靠上墊背的枕頭,再次咳嗽着笑起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果然比德米特爾像凱瑟琳,更比葉甫蓋尼還要了解我!克裡斯、克裡斯啊……我沒看錯,我沒看錯!你才是我三個兒子裡最出色的那個!”
“您到底想說什麼?”皮埃爾二世話裡透出的比較意味讓克裡斯皺起眉。
進屋前那種糟糕的預感更強烈了。克裡斯克制不住地往一些從前沒有預設過的情形發散,卻又覺得那樣的猜測太過荒謬且可怕,連忙掐斷了自己的思緒。
然而下一秒,猝不及防地。
——那種荒謬的預感在克裡斯面前成了真。
“克裡斯,你想成為諾西亞民衆的下一任君王嗎?”
克裡斯吓得險些直接退下床沿,給皮埃爾二世跪下:“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野心,皇帝陛下!”
皮埃爾二世卻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沒讓他成功站起:“我不是在警告你、敲打你,克裡斯,我是在嚴肅認真地告訴你!接過我的皇冠和權杖,殺了德米特爾,羅德裡格公爵會不遺餘力地輔佐你,過了今天,你就是諾西亞名副其實的新皇,再也沒有人敢忤逆你、妨害你!整個諾西亞帝國的命運都将握到你手裡!”
克裡斯霍然擡起頭,皮埃爾二世對德米特爾結局的設想讓他感到恐慌,以緻于在皮埃爾二世拉扯他的一瞬間,他幾乎跌跪在皮埃爾二世床頭:“我真的沒有這樣的野心,從來沒有過,我……”
“現在我命令你有!”皮埃爾二世用力抓住他的肩膀,近乎野蠻地拽起克裡斯的衣領,逼迫他跟自己對視,“把你軟弱的宣言吞回去,告訴我,你會成為諾西亞的新皇,你會擔負起整個帝國的命運!告訴我你會對得起諾西亞的臣民,會排除一切有損于諾西亞利益的,會對諾西亞的敵人毫不手軟!告訴我你會讓這個國家再次強盛,不遜于曆史上任何一位皇帝治理的時期!告訴我克裡斯!”
“我……”克裡斯渾身發冷,想要從皮埃爾二世手裡掙脫出來。但神思回落的一瞬間,他發現皮埃爾二世的口鼻間溢出了鮮紅的熱血。
克裡斯的腦子瞬間在皮埃爾二世慘白的臉色中亂成一團:“皇帝陛下!”
皮埃爾二世猛地咳嗽了兩聲,卻沒有立時失去生息。他毫不在意地擦去嘴角血色,渾濁的眸子卻依舊盯在克裡斯身上:“讓諾西亞的臣民們過得幸福,是凱瑟琳的夙願,不也是你的夙願嗎?克裡斯,我知道你不滿于葉甫蓋尼執政期間頒布的那些荒唐法令。那麼現在我給你這個機會!撥亂反正,拯救那些你想要拯救的人。我死後,諾西亞不能沒有人主持大局。你可以繼承我的全部,皇位、财産,黨羽勢力……他們會為你掃清一切障礙!隻要你放葉甫蓋尼離開,讓他改名換姓,遠離坎德利爾。你覺得葉甫蓋尼做不好諾西亞的皇儲,那麼我讓你來做諾西亞的新皇!無論你要改變什麼,隻要你想,整個諾西亞都會為你響應!”
皮埃爾二世的語氣中帶着蠱惑、帶着脅迫,唯獨沒有克裡斯所期待的試探。他居然是認真的。
克裡斯猛地退開兩步,跪立在皮埃爾二世床邊,冷下語氣:“既然您知道葉甫蓋尼上位勢必昏庸,那麼請您考慮德米特爾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