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您刻意裝作有所疏漏,讓來自坎德利爾的我們提出探查流言源頭的建議,是為了轉移對本地邪惡組織出手的風險,确保您本人不會在這一過程中再次被某些有意保護本地邪惡組織的人盯上,進而因此,人身安全受到威脅。”
“沒錯。”韋倫一片坦然。
克裡斯收回目光,眸色微不可察地暗了暗:“您今天選擇向我坦白這些事情,不是臨時起意吧。趁奧蒂列特大人和霍朗大人不在,把我從工廠區叫回來,創造條件跟我單獨對話,這也是您計劃好的?希爾達神父的講演就是個幌子?”
韋倫點點頭,又十分輕微地搖了下頭:“倒也不完全是,我的确希望希爾達神父能來弗蘭德沃進行講演。”
“為什麼?”既然已經跟韋倫坦誠相待了,克裡斯覺得自己也沒必要繼續隐瞞對這件事的看法,“我認為在這種時候把希爾達神父接到弗蘭德沃進行宗教性質的宣講不是一個好主意。您也說了,本地有大量的邪|教徒混雜在普通民衆中。因為瘟疫的肆虐,如今索密科裡亞省内的形勢已經到了十分緊張的地步。希爾達神父的講演未必會在民衆中起到他所期待的,振奮人心的效果,反而很有可能引發新的暴亂。”
以韋倫的聰明程度,克裡斯不相信他沒有考慮過這一點。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韋倫似乎絲毫不擔心又一場民衆暴亂對弗蘭德沃可能造成的影響,甚至語氣輕松:“我願意接他來弗蘭德沃,就是為了在民衆中制造一場新的暴亂。”
“新的暴亂?”克裡斯頓了頓,旋即攤手,“這毫無意義,韋倫大人。”
韋倫反駁:“這很有意義——隻有沖突産生、紛争開始,人們才願意撕開自己平日裡的僞裝,将真實的立場原原本本地暴露出來。如果沒有上一場因‘法師之血可止流疫’的謠言引發的動亂,我又怎麼會發現自己身邊的副廷長存在問題?”
“您是這樣認為的嗎,”克裡斯的語氣漸漸低了下來,“可是紛争會導緻流血,必然少不了無辜者的犧牲,我不懷疑您的善良、公正,但您是不是在審判廷廷長的高位坐久了,已經無法與社會最底層的民衆共情了?”
韋倫沉默了。好一會他才重新擡頭,看向克裡斯的神情變了又變:“像您這樣的人,也會在意‘蟻蟲’的死活嗎?”
“我當然在意,難道您不在意嗎?”
“我在意,可是克裡斯殿下,有些時候人總是需要去做出一些抉擇,”韋倫放緩了語速,這讓他的語氣顯得有些沉重,“隻有天真的小孩子才會将現實世界的厄難誤解成勇者搏殺魔王的童話故事,才會覺得任何事情都可以通過努力,達成一個所有人都獲得拯救的完美結局。而我是個智力正常的成年人,我知道即便我付出全部力量也并不能讓這個世界變成我所期望的那樣公正、美好,人人都過得幸福的樣子。那麼我甯願聽憑理性的判斷,去做出一些令更多人受益的抉擇。”
“即使這會傷害到一些原本不在厄難之中的人?”
“是的,即便這會傷害到少數無辜的人。”
克裡斯歎了口氣。但有那麼一瞬間,他竟然也能理解韋倫的想法:“您拯救不了弗蘭德沃,邪|教信仰并不是當前最關鍵的問題,疫病才是。而且即便弗蘭德沃的民衆因為您的決斷平安度過了這場浩劫,他們或許也不會感激您。”
“我要的不是民衆的感激,”韋倫眸色深深,“您說邪|教信仰并不是當前最關鍵的問題,疫病才是這一點……我承認。但我想告訴您的是,此前,我在暗中調查本地邪惡組織活動的過程中發現了一些十分微妙的線索,我有理由懷疑,這場席卷整個諾西亞的時疫,和北海沿岸這些邪|教組織供奉的邪神脫不開關系。”
這下克裡斯是真的對韋倫感到十分驚訝了。他會覺得時疫和邪神有關,是因為有個卡帕斯天天在他耳邊提醒。相關猜測甚至不是他自己推出來的,是卡帕斯推出來後送到他面前的,他隻是認同并複刻卡帕斯的觀點。而這一切還都建立在他和卡帕斯是法穆鎮邪祭事件的親曆者的基礎上。韋倫居然能憑他自己一個人,在形勢複雜的弗蘭德沃、處處受制的前提下探查到邪神和時疫之間的聯系。這樣的辦事能力和洞察力,恐怕連坎德利爾審判廷中央大法師五人團的成員都大多不如,隻有公認最為幹練的克拉倫斯還能勉強跟他分個高下。
“您想查清流疫真正的起因,找到屍瘟的解決辦法。”
“是。”韋倫絲毫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
克裡斯斂眸,沒讓韋倫看清自己眼底的真實情緒:“那您和霍朗大人目标一緻,您不應該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我在治疫隊伍裡隻是随行辦事,即便我想,恐怕也幫不上您什麼忙。”站在韋倫的角度,不管怎麼看都是霍朗比他靠譜。法穆鎮的經曆對克裡斯而言是一樁十分慘痛的教訓。現在的韋倫就和當初的卡帕斯、米勒夫人一樣,莫名的示好,不合邏輯的信任……克裡斯不想做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的蠢貨。
韋倫微微一頓。正當克裡斯以為他要跟自己理論諾西亞三王子這個身份所附加的責任與義務時,這位耿直的弗蘭德沃審判廷廷長握了握拳,給出了一個克裡斯怎麼都沒預料到的解釋:“既然已經坦白到這個程度了,那麼我也沒有必要再向您隐瞞什麼。老實說,我不信任霍朗·奎恩這個人,非常不信任。”
“為什麼?”克裡斯還以為在大多數審判廷成員的眼裡,霍朗應該是個挺正派的人物呢。就連克裡斯自己,在親自參與到廷内黨争之前,還在羅德裡格公爵府的時候,他對身為安瑞克老師的霍朗印象就一直都還不錯。
“我的老師和霍朗·奎恩是舊識,”韋倫垂下眸子,眼底似有諷刺,“霍朗·奎恩還沒有成為法師的時候,我老師曾在他籍貫地的審判廷任職。雖然老師現已去世多年,但他還在世時,告訴過我一些霍朗·奎恩不為人知的早期經曆。”
克裡斯一愣:“霍朗大人在廷内的檔案并不完整,他早期的履曆是有什麼問題嗎?”
韋倫平靜地看着克裡斯的眼睛:“有問題,而且相當有問題。他的祖父曾是有爵位的正經貴族,但是二十多年前将近三十年前,他們家被卷進了一起性質惡劣的政治案件,這導緻他的祖父和父親被推上了斷頭台。他和他的母親雖然僥幸逃脫,卻也因為家道中落,不得不前往佩倫洲的一個海濱小鎮——我老師早年任職的地方——投奔他母親的哥哥,也就是霍朗的舅舅。”
“當時,霍朗的舅舅拒絕接濟這個已經失去依靠,無法再幫自己在貴族階級中謀取利益和地位的妹妹。霍朗的母親不得已,隻能在當地物價最低的貧民區定居下來,偶爾找一些活計做。但或許是因為境遇的巨大落差對她造成的打擊太大,沒過幾年,她的精神狀況就出了問題。漸漸地,她開始抽煙、酗酒,滿口髒話,誰給她錢她就跟誰睡覺。霍朗被她賣到了一位有錢人的家裡做苦工。”
“我的老師在霍朗進入審判廷之前就已經離開了佩倫洲,然而他還有一些廷内的朋友留在那裡。他聽他的朋友說,霍朗被法師團裡的一位前輩看中,那位前輩給了買下霍朗的富商不少錢,幫他恢複自由身。當時霍朗還沒有正式成為審判廷法師,仍然留在佩倫洲跟随他的老師修習法術,他的母親時常去審判廷騷擾,向霍朗索取錢财。原本廷内法師團成員都以為這件事會随着霍朗正式成為官方法師,調離佩倫洲而結束,然而就在霍朗離開佩倫洲的前一天,他的母親忽然離奇地‘意外死亡’了。警察署沒有找到什麼疑點,所以這起案件也沒有被轉到審判廷法師手裡來。但由于時間點太過敏感,霍朗當年的行為軌迹和聽聞母親死訊後的反應也都很耐人尋味,許多人猜測,霍朗母親的死或許和霍朗本人存在十分密切的關系。”
“你的意思是說,霍朗殺死了他的生母?”克裡斯皺眉,“可是他當時都要調離佩倫洲了,沒有必要這樣做,審判廷是不支持法師保留入廷前的社會關系的,哪怕他的母親追到他的新任職地——既然他已經是法師團的一員了,即便當時就對他的母親置之不理,也不會有人敢說什麼。”
“這個問題……就隻有霍朗本人可以回答您了,”韋倫顯然相信自己老師的陳述多過于相信克裡斯分析出來的邏輯,“不管怎麼樣,我隻是告知您我所了解的内情。在此前提下,我不相信霍朗所表現出來的善良和公義。比起讓我抛開這些固有印象去相信霍朗,我更願意相信伊利亞拼死保下來的您。”
“你還認識伊利亞?”克裡斯驚奇。
韋倫看向克裡斯的眼神仿佛是在反問“很奇怪嗎”:“伊利亞沒調入坎德利爾審判廷中央前,我曾和他在地方共事過一段時間,意外還相處得不錯。他調到坎德利爾,而我去往索菲亞三角洲後,我們間或也有一些書信往來。”
“我說呢,以你這麼能得罪人的性格為什麼兩年前才在索菲亞三角洲得罪主教被扔到弗蘭德沃來,原來是因為從前有伊利亞這個靠山。伊利亞在将近四年前遭遇沉睡詛咒,于是失去靠山的你也被當地主教打壓,調到了形勢複雜的索密科裡亞省,很合理。也怪不得你能對法穆鎮事件的檔案記得那麼清楚了。”克裡斯終于想明白了前因後果。
“這是重點嗎?”雖然克裡斯的語氣并不怎麼諷刺,但韋倫還是覺得自己仿佛遭到了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