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落松手。
謝筠恰好轉進來,看到兩人不像在面對面談話,但又離得很近的畫面。
謝筠步子頓了一下,本能将視線聚焦到關系更近的謝安青身上——她側身站着,看不清表情,但基于對“發小”兩個字的了解,謝筠斷定她現在情緒不是很好。
謝筠蹙眉。
謝安青都多少年沒發過脾氣了,就是剛開始接觸村部工作,被有些不理解不配合的人诋毀辱罵,嫌她事兒多的時候,她都沒見有什麼太大的反應,今天是怎麼了?
至于旁邊的陳禮,表情鎮定無波,手腕……
紅了一整圈。
也許是疼的,有幾下,她控制不住在抖。
這兩人一個比一個奇怪。
謝筠目光微沉,不露聲色地攥緊手機往進走:“怎麼站這兒?”
謝安青收拾好呼吸轉身,一切平靜如常:“剛從黃老師那兒回來,沒來得及進去。找我有事兒?”
“有點。”謝筠微微颔首,“陳小姐。”
陳禮垂在身側的手動了動,說:“你們聊,我先上去了。”
謝筠:“好。”
謝筠目送陳禮進屋,确定腳步聲消失不見後,壓低聲問:“你們倆剛在幹嘛?”
“沒幹嘛。”謝安青走了幾步,拉開石榴樹下的椅子坐着,“找我什麼事?”
這态度明顯是不想多說。
謝筠心裡的疑問頓時更深,但也隻是深看謝安青一眼,沒有追問。她不是那種誰逼一逼,或者求一求就會心軟的人。
謝筠在謝安青對面坐下,直入正題:“督察組的人明天過來。”
謝安青:“來幹什麼?”
謝筠:“核實醫保覆蓋率,順便督促黨建信用村的工作開展。”
謝安青:“開始推廣了?”
謝筠:“嗯。上次去鎮上開會,馮鎮長說上面要求趕在十月開會之前,完成黨建信用村信息采集率95%以上。”
謝安青:“開玩笑?現在是盛夏,是汛期,馬上到主汛期,工作重心不放在防火防汛防溺水上,全跑出去采集家庭信息?”
謝筠:“有考核,分扣多了,道路硬化指标就更難等到。”
謝安青面無表情地靠着,嘴唇繃成一條直線,昨晚夢裡的畫面在她腦子裡複現。
今年春收,她每天一有時間就在找人找關系,都已經把客商定好了,卻忽然遇到冰雹,水果被砸下去大半,蔬菜能挑出來不到兩成,客商覺得來一趟不劃算,加上下雨之後路難走,就反悔了。最後是她找遍了鎮裡、縣裡的零售點,給人送禮,彎腰請客,才勉強把東西賣出去的。
賤賣的東西能有幾個錢。
秋收要是再趕不上,今年一整年就算是白費了。
所以她不想浪費任何一秒的時間,可考核如果墊底,道路硬化不了,這種有東西也賣不出去的困境隻會一年接一年,永遠結束不了。
“知道了。”謝安青說:“明天我安排。”
謝筠看着謝安青欲言又止,想讓她别給自己太大壓力,話在嘴邊咬了半晌,隻是伸手把她從椅背裡拉起來,說:“剛下過雨,别往椅子裡靠。”
謝安青前院的桌椅都是木質的,在雨裡一泡全是潮氣。謝筠隻是坐了個邊就能感覺到,何況謝安青整個人靠在裡面。
謝安青淡淡“嗯”了聲,順勢起身走到自行車邊說:“晚飯你做,我去堤上轉一圈。”
沒親眼看到水位,她還是不放心。
————
二樓北窗邊,陳禮靠坐在沙發上,看着裙擺那片藍色顔料一動不動。
顔料是謝安青和盧俞下五子棋期間,她臨時回來補東牆那幅牆繪時不小心沾上的。
起初畫那幅畫的時候,她就不确定謝安青看見會是什麼反應,那是否将謝安青畫進去,就更有待斟酌。
最終确定畫,是陳禮給自己下的一次賭注。
她以為多數人會将專屬、特别、獨一無二等詞彙延伸出來的情景視為驚喜,卻忘了這種驚喜存在的本質是兩情相悅,而對厭惡的,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顧,是更加厭惡。
是她草率了。
謝安青和她以往遇到的人沒有任何一點相同,她要的錢、要讓她解決的問題從來就不是她自己的問題,更不關名利私欲、機會便利,那她就可以既處于絕對低位,同時又自尊傲氣。
她早該發現。
早就已經發現了。
為什麼還沖動得跑去補那幅牆繪?
就算她還不知道謝安青對她态度從什麼時候開始,因為什麼變得尖銳,也該清楚謝安青既然已經打定主意,那她往後做什麼都隻是徒勞而已。
她還在争取什麼?
肩膀、胳膊上已經結痂的血點又在隐隐作痛,低壓氣氛緊緊将陳禮籠罩,她的視線再次從那片顔料上掃過時,臉色陰沉地站起來,将昂貴長裙脫在地上,和踩垃圾一樣踩着過去,給W發了個地址:【去我衣櫃裡找幾條裙子,寄到這個地方。】
W回得很快:【OK】
W:【還需不需要别的?】
陳禮:【不需要。】
W那邊輸入了幾秒,對話框才又更新。
W:【之前的決定還是不變?】
陳禮:【什麼決定?】
W:【那位書記。】
陳禮:“。”
陳禮又一次被質疑,第一反應不是反問,而是腦中一空,視線散得幾乎看不清屏幕。
來東謝村之前,她從沒有過這種弱者身上才會出現的理智喪失瞬間,來了之後,她在昨晚遇到了,今天下午又遇到了,還是一連兩次。
這讓她震驚又憤怒,本就低壓的情緒瞬間冰凍,直接按下語音鍵:“看不上我的做法可以走。”
信息發出的同時,陳禮将手機扔在桌上,套了身衣服大步下樓。
謝筠剛好過來叫她吃飯,她臉上的表情瞬間一凜,一切恢複如初:“有勞謝支書了,但我現在不是很餓,麻煩先幫我放着。”
謝筠笑笑:“好。”
等目送陳禮出去,謝筠臉上的笑意立刻消失。
她剛成年就步入社會了,察言觀色是最基本自保技能,剛才她把陳禮臉上一閃而過的怒氣看得非常清楚——和不久之前謝安青身上的截然不同,前者壓迫,後者克制,但同時發生,就很難不讓人懷疑她們之間發生過什麼。
謝筠拿手機看了眼時間。
快七點半了,太陽很快就會落山,如果今晚沒有月亮,東謝村将一片漆黑。
陳禮隻覺得現在亮,亮得刺眼,她将四面車窗都降到了底,任由潮濕熱氣往身上撲湧,往衣服裡灌蕩,卻還是纾解不了胸腔裡的憤怒和憤怒背後那些應該已經存在良久,但未及思考的問題。
“轟——”
油門被狠狠踩下,發動機在路上持續轟鳴,田野、河道開始飛速向後倒退,露出那個好像蹲在天邊,伸手就能觸及夕陽的身影,單薄、孤獨,帶着巨大的視覺沖擊像陳禮襲來。她幾乎條件反射踩下了刹車,身體則因為慣性猛撲出去,撞到方向盤上。
疼痛撲面而來。
陳禮死死扣着方向盤,大口呼吸十幾秒之久,才漸漸聽清了河水流淌的聲音。她撐了一下方向盤坐起來,看到一個多小時前還鋒利無比的謝安青此刻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單膝跪在河岸邊,嘴裡咬着幾根釘子,一手石頭,一手木闆,正在修複不知道被誰剪開的河道防護網。
“……”
她的強大無需多言。
既然強大,為什麼會在去黃懷亦家的那天午後,眼圈泛紅到像是要哭?
強大就該像她一樣去傷害别人,而不是破壞自己。
陳禮不懂。
胸腔裡的疑問又堆一層,幾欲炸裂。
————
隔天上午十點剛過,督察組的人就來了,目的和謝筠說的一樣,“大家加把勁兒,争取一周之内把醫保覆蓋率做到99%,國慶之前把黨建引領信用村的信息采集率做到99%。”
“不是95%嗎?”謝蓓蓓心直口快,說完就知道犯錯了,她心虛地看了眼靠着椅背,沒什麼情緒的謝安青。
謝安青說:“我們盡力。”
督察組組長:“不是盡力,是必須。”
山佳:“可是醫保對大多數來說沒有什麼用,小病夠不着報銷範圍,大病大家總覺得自己碰不上,觀念比較固化,不願意配合,加上醫保的收費一年比一年高,還有很多在外地務工不好聯系的,各種因素綜合起來,一周時間太緊張了,而且這一周裡,我不可能全盯着醫保,防汛……”
“小同志,”督察組組長笑着打斷,“這我就要批評你了。基層工作怕什麼?怕說苦說難,怕說群衆不配合。我看你們村部也貼了‘為人民服務’的标語啊,怎麼還會怕群衆工作難做?”
山佳一張臉驟然漲紅,被批評得啞口無言。
會議室裡的氣氛極速下沉。
極端寂靜中,謝安青食指一松,搭在虎口處的筆掉在桌上,發出一聲響。
“啪。”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間集中到謝安青身上,她說:“一周,我們一定按指标完成。”
“這就對了嘛。”督察組組長推開椅子起身,意有所指地點名山佳,“小同志,别總想着混夠時間就回能縣裡坐辦公室,多像你們書記學習,紮根基層,不驕不躁。”
“我們還有别的村要檢查,就不耽誤你們開展工作了。”
“唉,不送了,大家辛苦。”
謝安青和謝筠,以及其他參會人員還是出來送了。
食堂阿姨李香蘭等車走遠了,帶着個人過來說:“書記,這個小夥子是剛分到西謝村的駐村幹部,走錯路到咱們這兒了,我給他指也指不清楚,你看怎麼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