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安青筆直地看着陳禮。
伸進連廊的榕樹枝上挂着顆水珠,随着不斷積聚的雨水在夜風裡蕩了蕩,砸過她長直的睫毛:“陳小姐覺得OK就OK,您是攝影師,審美甩了我十萬八千裡。”
說話的謝安青毫不掩飾自己。
黑夜是她們之間最完美的僞裝,誰都看不清對方的表情,但語言透露出來的情緒依然直觀無比。
陳禮恍惚從層層濃墨中觸到了謝安青身上那些輪廓模糊的尖刺。
突然生長,全力伸展,直直紮向她。
連同隔壁突如其來的一聲狗叫。
“汪!”
陳禮身形一僵,目光沉底,像是沒聽懂謝安青情緒裡的異常一樣,兀自說:“值班辛苦了,早點休息。”
話落,陳禮讓過謝安青走進衛生間,關了門。
裡面很快傳來嘩嘩的水聲,持續砸在謝安青耳膜上,她無意識握了一下手,後知後覺陳禮今天的語言系統像是宕機了一樣,以往每次都能遊刃有餘把她堵到沒話說的人,竟然一個字都沒有接。
謝安青背身站着,瞳孔裡的冷色随着這個發現迅速蔓延。
這位小姐又想怎麼呢?
直的不行,改迂回?硬的沒用,換軟的?
還是預期成真,懶得跟她拉扯了?
“玩玩而已,哪天膩了就不繼續了。”
女人輕慢閑淡的聲音猝不及防從謝安青腦子裡閃過,她一雙手掐緊,後頸被手掌觸碰留下的涼薄溫度瞬間冰凍。
黑黢黢的後院裡頓時隻剩下雨聲和急促水聲。
謝安青擡手扯下浴巾,步子極端緩慢地朝前移動。她身後的衛生間,陳禮弓身撐在洗手池邊,呼吸沉重而粗糙。
剛才搬海棠的時候,她左臂和左肩淋了雨,幾乎濕透,這種局部的潮濕感經風一吹,立刻像蛇纏上來,讓人讨厭至極。她一連扯出四五張棉柔巾去擦,還是覺得不夠,不受控制抖着的手撕開包裝袋,整疊往出拿。
女人偏白的皮膚迅速泛起紅,和初見那天,謝安青在她肩膀看到的紅如出一轍。
可她反複摩擦的動作卻還在加重。
很快,密集的血點滲出來,冷冰冰的潮濕感變成火辣辣的灼痛。
陳禮擡眸看了眼鏡子裡機械的自己,垂手把棉柔巾扔了滿地。
呼吸在寂靜中漸漸恢複平靜。
陳禮反身靠在洗手池邊,忽然很想抽一根煙。
可惜沒有。
她就隻能靠還算健康的身體機能自我調節。
花的時間有點久。
思緒終于恢複平穩那秒,她眼前第一時間出現的是謝安青的身影。
剛才她會出手幫謝安青純粹是出于本能,沒有刻意撩撥,沒有帶上目的。她當時的思緒還被胸腔裡的浮躁不悅糾纏占據着,乍然看見那個不受自己控制,讓自己舉棋不定的人,理智立刻做出反應,要求她抓緊機會,冷靜清晰地采取行動走近他,打動她。
結果卻适得其反。
她越想快速做出反應,腦子越快陷入空白,行為失去判斷,等再有反應,一隻手已經抓住了滑到謝安青後頸的浴巾,掌根貼着她被頭發打得濕淋淋的皮膚。
陳禮抱在胳膊上手壓了一下,确信剛才的一切碰觸都是意外,自己沒有對謝安青做出任何一個越界的舉動,可她的态度卻極為尖銳明确。
裝都好像不屑裝了。
不止要拒絕她,還,厭惡她。
這個轉變對幾天不見謝安青,今天甫一見就驟然發生的陳禮來說太猝不及防。
她嘴唇繃直,快速回憶和謝安青之間為數不多的交集。
謝安青應該是個聰明人,從一開始就因為有求于她,把姿态擺得很低,往後有進有退,平靜而克制。
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直接的?
陳禮倒推時間,試圖分析,結果模糊不清。
第一天來到這裡,她說“我會覺得你準備好一切在等的,僅僅隻是我這個人,無關我的照片”時,謝安青曾讓過她,去調整梳妝台上已經很完美的造型清香木。這是她第一次不露聲色的表達拒絕。
往後都不尖銳。
就算是露台上招待“三下鄉”大學生那晚,她都沒有露出今天這種強烈的個人情緒。
她是個很擅長忍耐的人,今天的突變讓陳禮想不通原因。
陳禮胳膊上的灼痛感還在持續蔓延、加重,仍然壓不住那聲狗叫和皮膚上的濕滑冰涼交疊在一起帶來的惡心感與……
窒息感。
陳禮搭在胳膊上的右手一點點收緊,沉涼目光盯看着浴室架子上的洗發露。
片刻,她将手翻轉過來,看了眼空無一物的掌根,然後在一室寂靜中擡起,貼近鼻端——上面沾着謝安青後頸的味道,有橙香,有草本植物香,還有療愈安神香。
第一次用她的洗發露時,她就發現了這點。
————
這一夜,謝安青睡得極差,一會兒擔心水位突然上漲沖了田地房子,一會兒操心防溺水宣傳不到位,還有人跑去水庫河邊釣魚,再往後,所有人都在問她“萬一這茬蔬菜水果又爛在地裡了怎麼辦”,“今年春收就已經因為冰雹,幾乎顆粒無收了,秋收又碰上旱澇怎麼辦”。
他們拘謹恐慌,迫切得想要從她這裡得到一個準确答複,而她像個啞巴,看着渾濁洶湧的洪水一言不發。
謝安青驚醒,一身的冷汗。
屋裡沒開燈,窗簾緊閉,她昏昏沉沉坐起來,伸手推開窗戶。
雨小得隻剩濛濛一片,下落無聲,印證着縣氣象台淩晨四點發布的正式通知:雨過了。
東謝村的一切還都安然無恙。
謝安青從夢裡帶出來的情緒還沒有平複,她靠在床頭靜了一會兒才伸手點開微信,看到謝蓓蓓激動地在群裡放鞭炮:【今天周日,大家都好好在家休息吧,村部有我和山佳!】
罕見得敬業。
謝安青鎖屏手機扔回桌上,偏頭看了眼睡得四仰八叉的謝槐夏——都六歲半了,還事事不往腦子裡放。
讓人羨慕。
謝安青把謝槐夏翻了個面,讓她仰躺着,套了件衣服下樓做飯。
照舊是七個份。
飯後,嚷嚷着要出去玩的謝槐夏被謝筠拾掇一頓,老老實實回了家寫暑假作業,謝安青在收拾被風吹亂的露台,陳禮在拍照,盧俞幾人百無聊賴地坐下廊下出神。
黃懷亦大概是預料到了,用拐杖敲敲西邊的公牆,等謝安青走過來了說:“今天是不是不忙了?”
謝安青:“嗯。”
黃懷亦:“那把你家裡大大小小的都帶過來,我煮了茶。”
謝安青:“好。”
黃懷亦的書房很大,有一個半面牆長的書架,上面放滿了各類古籍名著,書架前方的長桌上擺着文房四寶和一卷剛寫完的家譜軸子。
盧俞問:“黃老師,您不是教書的嘛,怎麼還幫人寫這個?”
黃懷亦搖着扇子烹茶,笑而不語。
謝安青走到桌邊說:“黃老師字好,村裡紅白喜事的禮儀文書、春聯、碑文、家譜軸子……你能想到的都是她在寫。”
盧俞驚歎:“好厲害!”
黃懷亦:“再厲害不也一連輸給你十幾盤棋。”
謝安青聞言偏頭。
黃懷亦說:“五子棋。”
難怪。
如果是圍棋,這附近還沒有誰能下得過黃懷亦。
黃懷亦看着低頭收家譜軸子的謝安青,忽然很有興緻地說:“安青,你來幫我赢一盤?”
謝安青“嗯”了聲,把家譜軸子裝進盒子裡蓋好,往過走。
盧俞一看她波瀾不驚的眼神,穩穩當當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要完,但還想掙紮一把。
盧俞撸袖子吐氣,準備好之後,很講究地朝謝安青拱手:“謝書記,手下留情。”
謝安青下巴輕擡,示意她可以開始。
“啪。”盧俞不假思索地占了天元。
黃懷亦招呼晚幾步進來的陳禮坐下,給她倒了杯茶:“嘗一嘗,這茶是衛老師院裡種的,很寶貝。我磨了她很久,她才舍得拿出來一點讓我招待人。”
黃懷亦搖搖頭,小聲道:“和十七八那會兒一樣小氣。”
陳禮難得見到前一秒還穿着旗袍搖扇子的人,下一秒和老頑童一樣擋着嘴說誰壞話,低壓整晚的心緒有片刻放松,說:“謝謝。”
陳禮坐的位置靠近窗邊,偏頭是一片濕淋淋的翠色,擡眸是謝安青沒什麼缺點的側臉和烏黑長發——随意挽着,松散的低丸子搭在頸後。
陳禮目光從上面掃過,托起茶杯抿了口,側身和黃懷亦說話。
兩人的聲音很低。
幾分鐘後,陳禮起身離開。
書房裡靜悄悄的,隻有一輕一重的落子聲,樹葉摩挲聲和茶水的咕咚聲。
沒多久,盧俞眼睛瞪圓:“再來!”
謝安青不置一詞,應了。
“繼續!”
“我就不信了,再來!”
“……”
半小時後,盧俞趴在棋盤上擺爛:“不下了不下了,謝書記這水平簡直就是欺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