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開了閘口,滔滔洪水洶湧地沖了出來,複雜的情緒恨不得找到出口,發洩一番。
宋妤竹吸了吸鼻子,沮喪地坐在床塌上,目光焦急地在屋内尋找顧立的身影,輕聲哽咽道:“顧立——你在哪呀……”
“我找不到你……我沒辦法了……”
“我根本就找不到你……除了你,沒有人來救我們了……”
她霎時分不清前世今生。
不知喊的是能打敗女真人的戰神将軍顧立,還是現今處處護着她、對她百倍好的顧暨白。
顧立今夜飲下不少烈酒,足以灌醉幾個漢子,才騙過了完顔哈爾。
他尚有幾分醉意,卻不至于醉倒不起的地步。
知曉要裝醉回顧府,知曉洗去身上散發惡臭的酒氣,換一身幹淨衣裳,亦知曉避開盯住顧府的耳目,夜深人靜時悄悄來察看宋妤竹一眼。
他似乎清醒,卻又好似不清醒。
不然怎麼會幹出夜探長公主府,潛入郡主閨房這種龌龊小人、采花大盜才會幹的事。
他暗中在心裡警告自己,在窗外瞧上一眼、就一眼便得離開了。
回去後日日抄寫佛經,清修度過餘生,從此以後不得靠近宋妤竹五步以内,不得與她交往過密,不得再有亵渎之意……
他為自己設下條條框框,克制隐忍,不得放縱。
卻沒料到腕間子蠱蹿動得厲害,“突突”跳個不停,跳得他心裡發慌,失了分寸。
——表示母蠱主人的情緒異常波動不穩定。
兩人中了情蠱後,他從未感知到對方如此強烈的情緒起伏。
一時頭腦空白,匆匆地闖入屋内,擔心她是否碰上麻煩事。
等瞧見她安然無恙平躺在床上酣睡後,顧立總算松了一口氣。
然這口氣還未順下去……
隻見層層帷幔薄如蟬翼,隐隐約約露出了窈窕玲珑的倩影,曲線優美動人,烏亮柔順的黑長發傾瀉鋪開一床。
瞧不清姣好的容貌,隻有模糊的側臉,依稀能辨認出是誰。
他霎時回過神來,發覺自己的行為是多麼唐突與罪惡。
顧立不知所措地低下頭,不敢再擡起,雙頰乍然紅透了半邊天。
下意識屏住呼吸,同手同腳往窗邊撤退……
“啊——!”
聲嘶力竭的呼喊驟然在他耳邊炸開,聲音不大,卻聽得出其中夾雜着痛苦與不甘,沖他撲面而來。
顧立的心跟着狠狠一顫,不帶半分猶豫,幾乎有些狼狽又逃了回去,連聲問詢道。
緊接着,宋妤竹一番略帶哭腔的話險些讓他失去理智。
顧立步至她榻邊,伸出雙手急着要掀開帷幔,卻又在半路停了下來。
“我在這陪你,不怕……”
說着,他把手收回身後,蹲下身子,正好與坐在榻上的宋妤竹目光平齊。
隔着層層帷幔,兩人視線相觸。
宋妤竹的心安安穩穩落地,呼吸漸漸平緩。
短暫的沉默後,她睜大了眼睛,努力地想要看清他的模樣,卻始終不得法子。
“為什麼我看不清你的樣子呢……”宋妤竹搖了搖頭,輕聲喃喃道:“是不是我在做夢?我就看不見你的臉了?”
她想了想,又道:“還是我離你太遠了?我……”
話音未落,欲湊近身子到顧立跟前去,然而她才起了動作,就被顧立匆忙打斷了。
他嘴裡義正言辭道:“你不是要尋我?尋我究竟有何事。”
宋妤竹霎時停下,恢複到之前的坐姿,安靜了下來。
顧立悄悄松了口氣。
宋妤竹如今尚未清醒,着一身白色裡衣,萬千青絲垂在胸口處,怎是他一個外男所能看到的畫面?!
——除非是她的夫君。
顧立無聲地歎了口氣,逃也似地躲避開與她的對視,掩下眼裡的粲然失措。
他始終記得那夜,宋妤竹親口說過,他是兄長……也隻能是兄長。
心明如鏡的他,又怎會不知曉她的心意呢?
兄長是永遠的兄長,夫妻卻不一定是永遠的夫妻。
這世間,論情意相通、白發相守何其不易,戰亂紛争時期,他又何曾沒見過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同林鳥呢?
顧立低頭沉思不語,忽而一陣微風拂過臉頰,攜來縷縷清甜的香氣。
他猛地察覺到不對勁,下一秒便聞見面前的人喚了他一聲,“顧暨白——”
顧立下意識擡起頭,遂撞入那雙靈動的眼睛裡,仿佛受了天大委屈。
“我做不好……我什麼都做不好……我連母親都護不住……她得了急症,我領大夫趕到時,她已經沒氣了,未曾見到她最後一面……”
“皇舅舅被敵軍挾持在宮内,明明我已經做足了準備……一步、就差一步,我就能将他救出來了——”
“表哥救了我……将我推了出去,自己卻被敵人抓住……是我太沒用了……終究還是落入敵手……”
“顧暨白——”宋妤竹膝行至顧立身旁,兩人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不少,她認真地望向他的眼睛說:“要是你在……就好了。”
要是你在,女真的軍隊根本攻不入靖京吧。
要是你在,你就會來幫我、陪着我走下去的,對不對?
此刻,宋妤竹的思緒完全混亂,記不清前世逃亡時,她根本不知道宋甯躍的先生便是戰神将軍顧立。
心裡有個聲音持續不斷地說,要是顧立在,該有多好啊!
顧立聽聞宋妤竹傾訴的一番話後,說不震驚那是假的,隻是短暫幾秒的震驚還未湧入心頭,便化作針刺般的心疼與惋惜。
心疼那時的她,該是多麼絕望、心如死灰,往後該如何度日。
惋惜那時的她,要是有自己在她身邊,她是否會好受些,不會如此自責,将所有的罪全攬到身上。
顧立緩緩擡起藏在身後的手,拇指輕柔撫過她的眼睛,擦拭掉挂在眼睫上的淚珠,動作小心翼翼,頗有些局促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