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花青一直保持着右手握在刀柄上的動作。
她雖然困倦,但一直沒敢合眼,雨馀涼離開後,她再也支持不住,昏昏沉沉間不知不覺睡去。
恍惚間,隻聽見耳邊驚雷轟響,尖叫聲此起彼伏,黑影在她四周晃來晃去,乃至觸上了她的脖頸臉頰。
姬花青大為怖懼,用力睜開雙眼,一睜眼,方才那些恐怖的東西似乎在一瞬間全部縮進了牆角,匾額和櫃子後面,所有令人肝膽俱裂的巨響也在一瞬間煙消雲散,但夢裡那種極度的恐怖仍包圍着她,并未消散。
在這種情況下,姬花青不敢再睡着了,因為隻要一閉上眼,她甚至覺得自己還沒睡着,噩夢就立即開始,潮水般的聲響又從四面八方湧來,魑魅魍魉又從各處鑽出來拽住她的四肢,使她的背脊滾上一陣劇烈的麻意。
于是她隻能又将眼睛睜開。
她有很多年沒像這樣噩夢連連了,如今經曆的這些讓她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說來奇怪,來到這裡後,姬花青雖然能感受到困意,卻沒有感到饑餓,連口渴的感覺也沒有。因為這裡一直是夜晚,所以姬花青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她感覺過去了很久了,但她自己也知道,尤其是在這種時候,人的感覺是最不能夠相信的,她覺得過去了幾天,或許實際上一個晚上都還沒過去。
姬花青雖然強撐着不讓自己睡着,但又實在抵不住困意,每次一不留神睡着後都是從噩夢中驚醒,如此反複了至少有七八次後,姬花青覺得自己再也忍受不了這種折磨,她要崩潰了。
心神恍惚間,她忽然意識到有哪裡不對,她能看見自己的衣袖,能看見自己握着刀的手,甚至能看見自己蜷縮着的雙腿,衣櫃裡的光線似乎變亮了。姬花青側頭看去,這才發現櫃門不知何時被打開了一條縫。
更為驚悚的是,那條縫的後面露着一隻沾滿灰塵的黑靴子。姬花青看到這隻靴子的同時身體一顫,慢慢擡頭往上看去。
櫃門外赫然站着一個人,或者說,一個鬼,或者說,一個曾經是人的鬼。
姬花青渾身都僵硬了。
這鬼雖然打開了櫃門,卻似乎并沒有發現姬花青,而是在櫃子裡左聞聞右聞聞。姬花青這時才發現,它雙眼眼眶裡黑洞洞的。
這是個眼睛被挖去的鬼。
姬花青不知自己是幸還是不幸,她怕被發現,連手指頭都不敢動半寸。
那鬼不斷地嗅,最終嗅到了姬花青的面前,姬花青與它的臉近在咫尺,簡直緊張怖懼得要瘋掉,隻得屏住呼吸,喉頭想要吞咽也隻能盡力忍住。可此時姬花青已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她心裡很清楚,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動作,否則就會被發現,但在極度的恐懼下,她的身體止不住地發抖,拼命忍也忍不住,并且這顫抖的幅度越來越大,還有越發劇烈的趨勢。
終于,抖得如篩糠般的姬花青成功引起了那鬼的注意,它狂躁起來,喉嚨裡發出非人的咆哮。
姬花青身子一顫,驚醒了。
她望着黑洞洞的四周,意識到自己還好好地在櫃子裡,櫃子外面很安靜,也沒有什麼鬼或人來将櫃門打開。
原來剛才隻是她在做夢。
逐漸地,姬花青記不得自己已經睡了幾覺了,她隻知道每次睡着都是一場折磨。
在此之前,姬花青從來沒有覺得失去了對時間的感知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甚至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她覺得像是過了幾天,雖然實際上可能并沒有過幾天,但萬一真的過了幾天的時間,而雨馀涼還沒回來……
他不會是……
雨馀涼跟她學了這麼久武功,肉眼可見地在進步,也越來越勇敢可靠,但這裡的鬼被砍斷了脊柱都沒事,他一個人……
一旦開始擔心起這個問題,不安便在心中擴散開來。
在這裡一直感受不到饑餓口渴,難道說自己已經快變成鬼了?以前誤入這鎮子的人是不是也是這樣逐漸變得和那些鬼一樣的?從此以後自己也成了在這永夜鎮裡的遊魂,永遠在這裡徘徊,然後去追趕像自己和雨馀涼這樣闖入鎮子的活人?那個時候,變成鬼的自己還有意識嗎?自己還是自己嗎?
不知為何,她突然想起很多以前的事,心中突然蹿起一股無名火來。
一個問題浮現在她腦海:成為怨魂永困于此和世事人心,哪個更可怕?
不,不不不,她還有事情要做,這件事她必須去做!不完成這件事,她做鬼也不會甘心!
她要先找到雨馀涼,然後再想辦法從這裡出去!
打定主意,她便側耳細聽外面的動靜,确定沒有異響後,又将櫃門微微打開一條縫向外觀察,最終又慢又輕地推開櫃門,從櫃子裡走了出來。
姬花青剛從櫃子裡探出身來,就覺整個下半身都酸麻難當,她緩了一會,便輕手輕腳往房間外面走去。
她出了店鋪,又走上長街,外面果然還是黑夜。隻是這一路上都沒碰見一個鬼,就跟她和雨馀涼剛進這座鎮子時一樣。
姬花青在鎮子上的大街小巷左繞右繞,都沒見到雨馀涼的身影,正心想難道自己要将鎮子上的每個屋子都搜索一遍時,她發覺自己來到了一座修建得極其氣派的府邸前。
這府邸一看就是當初鎮上極有權勢的人所住的地方,自己走了那麼久,并未看見有哪一座宅邸修成這般。姬花青心想,那些人變成鬼後,鬼與鬼相處,仍會按照彼此活人時的身份相處嗎?那這屋子裡豈不是可能住着衆鬼的頭領?
姬花青心下一動,先左顧右盼了一番,随即走上前去輕輕推門,那門吱的一聲開了,竟然沒鎖。
大門翕開一條縫,姬花青沒有直接進去,而是先朝門縫裡扔了塊碎磚,過了一會沒聽見什麼動靜後,姬花青又朝身後望了望,這才側身從門縫鑽了進去。
姬花青穿過一道道遊廊,來到一處應該是這宅邸後花園的地方。昔日的水塘已變成泥潭,地上鋪的磚石也十分破碎,殘磚碎瓦裡鑽出一根根雜草。
姬花青走到一處,忽然感到有什麼東西極輕地打在額頭上,那輕癢的觸感似一條小蛇般一直鑽到她心裡,使她頭皮一陣發麻。她擡頭望去,隻見一隻手掌大小的蜘蛛懸在自己眼前兩三寸的地方。尋常的蜘蛛就已經長了一副令人很難受的模樣,那蜘蛛身形幹瘦枯槁,比尋常的蜘蛛更有一種說不上來的詭異。
姬花青從小就怕蜘蛛,并且對蜘蛛的恐懼極其穩定地維持到現在。
她飛快地逃了開去,一邊飛奔,一邊感到自己背上的麻意一陣陣湧上來。
當姬花青再次從一條回廊下走過時,餘光似乎瞥見旁邊有個白影。她原本走得快,走過幾步後才停了下來。
姬花青這個人很怪,越怕什麼東西越是想去看看,小時候聽人講鬼故事,怕得要死又忍不住去聽,明明每次聽了後都更加害怕,下一次卻還不吸取教訓,依然要聽。現在毛病又犯了,明明應該拔腿就跑才對,可她非要忍不住倒回去看個明白。
于是她倒了回去。
在倒回去的前一刻,她心驚肉跳到了極點,已經做好了有什麼東西在迎接她的準備,可那裡什麼都沒有。
姬花青松了口氣,将頭轉回來後,剛好與一張慘白無比的臉對上。
姬花青用了極大的力氣才将尖叫生生咽了回去。
她拔腿就跑,明明刀就在手上,卻硬是忘了拔出來。剛決定要從櫃子裡出來時的滿腔豪氣,“有本事把老子也變成鬼啊”的狠勁,到了此時全部蕩然無存,根植在内心深處的對鬼的懼怕壓倒了一切,以至于她在做出思考前,身體就已率先行動起來。
好在姬花青輕功還是沒白練那麼多年,她不顧一切使出渾身解數地逃跑一陣後,忽然感到身後似乎沒有東西在追了,便回頭看去,見果然已将那鬼甩掉,姬花青慢下腳步,狂跳的心髒逐漸平複下來。
姬花青一邊用手背擦去頰邊留下的汗,腦子這才能正常運轉,她想,剛剛那個鬼,會不會是這座宅邸裡鬼主人的侍從?跟着那鬼走,能不能找到這間屋子的鬼主人?
姬花青覺得自己不能再漫無目的地轉下去了,她決定回去找剛剛那個鬼,悄悄跟上它。
姬花青本來是站在一座小花園中思考此事,然而就在這時,她似乎看見花園角落假山旁的漏花窗後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
姬花青才擦完汗的臉頰此時又有冷汗涔涔而下,她輕輕喘了口氣,最終曳開步子向漏花窗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