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這件事,謝瀾安慢慢拭淨手上腥膩的血污,知道自己無處可逃,已存死志。可就在這時,忽有一夥人持械闖入楚宅,卻是何氏的旁支子弟何羨。
何氏與太後的母家庾氏是世代姻親,利益交織,正是這次清剿外戚黨羽的重點。
謝瀾安與何羨并無深交,對他為數不多的印象,是他曾在旁人的引見下向她求過一幅字,與她說話時還會緊張。
昔日的腼腆郎君身上血污不比謝瀾安少,抹了把臉,拉她便逃,聲嘶淚咽:“我父子平生讀書度日,安分守己,不曾沾過本家一點風光,卻沒少受那些人的嘲笑。要抄家,我們做錯了什麼,憑什麼把我阿父說殺就給殺了……我助你逃,你不管是男是女都非尋常人,或去西府投軍,或入山嶺落寇,隻要還有一口氣,終有回來報仇之日!”
可未等二人闖出城門,羽林衛很快追捕而至。何羨帶她勉強逃至城郊,帶出的家仆在拼鬥中死傷殆盡。
最終,何羨用身體為謝瀾安擋住一名中郎将的刀鋒,鮮血彌漫的口齒間,吐音仍是:“快跑……”
他家破人亡了,她也家破人亡了。
他不是為謝瀾安這個人而死,而是想讓她這麼有本事的人,有朝一日為他無辜的父親報仇。
謝瀾安逃至落星墟的一處斷崖前,還是被羽林衛追上。
頭頂冷月寒星,腳下路已斷絕,她終也無力回天了。
與其被捉回去下獄受審,說不定還會淪為權貴玩物,謝瀾安閉上眼一躍而下,粉身碎骨。
誰知她死後魂靈不散,竟化成一縷遊魄,在不陰不陽的幽冥間遊蕩。
開始的時候,謝瀾安心中充滿憤恨與不甘……後來一歲複一年,她見證了沒有太後轄制的少帝,很快被世家勢利反撲,再度淪為傀儡;藩王趁機起兵;而大玄因庾太後之變,又引來北方胡人大舉南侵。
九州自此陷入戰亂。
江南百姓淪為兩腳羊,粥賣妻女,易子相食,枕骸遍野,白骨千裡。
她身不在地獄,眼前才是地獄,卻隻能眼睜睜看着國家瘡痍,什麼都做不了。
就這樣渾渾噩噩飄蕩了幾十年,還是上百年?
“騙子!你是個大騙子!你不知羞恥嗎!”
“你當真是女兒身?”
遊原上同時響起一男一女兩道質問聲,打斷謝瀾安的出神。
她霎了霎睫,背對楚清鸢走出去,不再施舍他一個眼神。
報仇很簡單,一刀的事。前世一簪子刺死他是時間不夠,太便宜了他,這一回,她有得是工夫讓這狼崽子生不如死。
楚清鸢望着那道背影怅然若失。
謝瀾安往人群中找了幾眼,沒發現何羨的影子,想他此日不曾來。
她沒對質問她的郗符解釋什麼,轉頭看向泫然欲泣的安城郡主。
對上那雙通紅的眼睛,謝瀾安頓了頓,說:“對不住了。”
女子掏心掏肺地愛慕一人,其情何其珍貴。這聲對不起,是欠她們的。
——可是不知羞恥?
謝瀾安想起北胡來侵時,那些平日誇誇其談的名士老爺們攜家鼠竄,不思禦敵,卻還想在嶺南更南占地避難,平白令大好河山淪喪。她冷笑一聲,眼鋒掃過這些赫赫煌煌的公卿:
“世道若許女子掌家入世,同如男兒,我何需如此。既然制定這種規條的人不羞不恥,我何恥之有?”
王道真忍無可忍:“狂妄小兒,颠逆陰陽,還敢放此狂言!”
從前大家願意捧着謝瀾安,無外乎“他”是天之驕子,他們這些名望深重的長輩,與一個弱冠才子同列為門閥家主,那是大度容讓後生的美談。
可謝瀾安變成一介女流,再讓他與一女子齊名,豈不是老臉都丢盡!
有王家家主開了頭,從前嫉妒謝瀾安的人可算逮到機會,一疊聲附和起來:
“對對,你欺瞞世人,妖亂江左,簡直罪不容誅!”
還有心思急轉,為保自家名聲急于與謝瀾安割席的:“算我從前識人不清,才被你蒙騙。你霸占雅冠名号多年,妄入評品,什麼琴書雙絕,你怎麼配?”
也有人猶豫着想替謝瀾安說句話,但在衆怒難犯下,遲遲沒能張口。
玄白、允霜不禁怒目相視這些人,謝瀾安沒有半點怒色上臉。
今日花團錦簇,明日落井下石;捧得越高,踩得越狠。這些人的虛僞嘴臉,她前世早領教過了。
“妖亂,江左……”她慢吞吞咂摸一會,覺得這詞有趣,“我朝哪條律法言明,不許女子掌家?你們塗脂抹粉,我冠纓穿袍,同樣立于天地間,我怎麼就成妖了?”
一抹壓不住的戾色從謝瀾安還笑着的眼中透出,她環顧四方,凜若霜晨:“至于雅冠的名号,我從不在意,你們想剝去我身上的評品,簡單,我謝含靈就在這裡,誰不服,上前比過,隻要勝我,明日的金陵第一人就是閣下,哪位先來?”
先前發聲的公侯子弟們一噎,左右看看,面色難堪。
這誰敢先來……她的身份是假的,可那身才學是實實在在的啊。
不說謝瀾安五歲知書、六歲成誦這些陳詞濫調,就說她年幼時,京中盛行儒釋道三教之辯,多有“名教不如自然”的論調。謝家二老爺湊趣,将垂髫之年的謝瀾安領上辯台。
那一年謝瀾安才七歲,粉雕玉琢,側耳聆聽半晌,開口隻問一句:“僧道日飲幾盞水?”
旁人将老莊釋氏拔高到超然脫塵的高度,大為推崇。這七歲小兒卻隻用一句話,就告訴衆人,道祖佛陀也免不了吃喝拉撒,一下子将三者等同在日用飲食之間。
“一語玄”的贊譽由此傳開。
而她的書法,更被荀祭酒親口贊過,已得臨池三昧。
在以往,金陵子弟皆以輸給謝瀾安一籌為榮,那代表着他們有資格同金陵第一郎君相提并論。可今日他們若輸了,不用等到明天,就會淪為全京城的笑料。
江左士人看重名聲勝過一切,哪個敢同她比?
與王道真、謝知秋同輩之人,更不可能纡尊和這個丫頭比劃學問。
赢了沒甚光彩,再說他們就一定穩操勝券嗎,當真未必。
謝瀾安等足一刻,隻等到一片尴尬的沉默,沒有一人敢出頭。
她眼裡不知是譏嘲還是失望,整個人愈發清冷,喚上謝瑤池:“五娘,咱們回。”
“啐!”
就在謝瀾安即将登車之際,一個年輕郎君排衆而出,怪聲怪調地哈哈兩聲:
“堂堂謝家也出了你這号欺世盜名之徒,真是有辱斯文。我若是你,早自塗面目,不敢出門見人了!”
他心中想:旁人皆不敢出頭,正是見我膽色之時,能否在金陵一舉成名,就看今朝!
謝瀾安回眼一掃,回憶片刻,原是義興原氏家的小子。
巧了,前世雨天烏衣巷,數此子罵得最歡。
她看向允霜,年輕護衛立即會意。衆人隻聽一道龍吟之音,姓原的蓦然慘叫倒地。
出鞘三尺劍,映日生寒。
那個原家子弟捂住自己被豁開的嘴巴,指縫間血流如注,疼得在地打滾,叫聲凄慘。
謝瀾安眼中半分波瀾都沒起,“不會說人話,以後就别說了。”
這是南朝最雅緻的春日宴,何曾見過血!士女們惶惶後退,看着謝瀾安的眼神充滿疑畏與震憾。
想她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