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同謝瀾安交往密切的高門子弟,個個天雷轟頂,覺得這小子跟自己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另一些往日夠不上與謝瀾安攀交情的人,震驚過後,幸災樂禍地看向這些世家子弟,用眼神詢問他們是否早知端倪。
其中被玩味打量最多的,便是自诩最高潔的郗家少主。
郗符指甲陷入掌心,一語不發,目光鎖在謝瀾安那張臉上。
女郎們呆滞過後,更是芳心破碎,天知道她們此日精心打扮,沒有一半也有三成人是為了謝家郎君而來。哪承想對方一朝改頭換面,這玄武湖的水光山色,便都被她一人占盡了。
比她們更美之人,便是她們曾心心念念愛慕之人,世上還有比這更令人心碎的事嗎?
“謝三爺。”一片淩亂中,王氏家主最先打破沉默,沉着臉問謝知秋,“不該解釋解釋嗎?”
謝知秋的驚異全不在衆人之下,他僵硬地調轉視線,謝瀾安已接口:“府君問差了,連我二叔與宗中族老一并不知,問他,他怎會曉得?”
謝演眼底劃過一道精光,顧不上這個不男不女的家夥對父親不敬,心道:揚眉吐氣的機會來了!
處處壓他一頭的堂弟謝瀾安,居然是個女的,哈哈,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如此一來,大房一脈算是廢了,二叔不在京,謝氏的掌家權可不就落在他爹手裡了?
他喜于言表,卻被知子莫若父的謝三爺按住。
金陵世家,王謝居首,眼前這些門閥家主個個笑面虎一般,說不定暗中就有想趁機把謝家拉下水的。
謝知秋想打壓大房是一回事,可若在此時對謝瀾安落井下石,讓其他世家鑽了攻讦謝氏的空子,便等于自掘基業。
謝知秋一肚子怒火沒處發洩,面上還得撐住體面,幾乎咬碎了槽牙:“謝瀾安,同我回府——”
謝瀾安卻看也未看他一眼,那雙漫含冷氣的眸子舉目四顧,目光鎖定一人,朝遠處的一棵桃樹下走去。
她途經之處,兩旁竊語之人,都不由自主地後退讓路。
一些人後知後覺地發現,謝瀾安,這個在今日之前盛譽滿身的人身上,那股不可接近的氣勢,并未因她換了身裙裳而消失,反而好似更強烈了。
她那份舉手投足的脫塵仙氣兒,分明還是男子作派,落在一身霞裙鳳钗的肌骨上,宛如星火落入冰河。
一位以畫癡聞名的山居雅士不禁凝目觀望,但見這年輕女郎的劍眉根本未修,仍是一筆入鬓的幹練。眸底清邃,直見冷寒,無意掃過的眼神,像小石潭底涼沁沁的石子。
所有人都不知謝瀾安要做什麼。
桃樹底下,一身青衫的楚清鸢也怔忪着,直到謝瀾安停在他面前。
謝瀾安擡頭打量他。
青澀,淨秀,還有一絲掩藏得很好的不知所措——這樣的楚清鸢,不同于她死前所見的那個手段狠辣的家夥,真是久違了。
她漫不經心地一瞥,楚清鸢便連心跳都停空一拍。
耳邊響起低潤如沙的嗓音,像在磨弄他的心:“你叫什麼,今年多大?”
二人身後響起低低的議論聲:
“謝瀾安是不是失心瘋了?”
“這是何意,她曝露身份後,即刻去找這個不上台面的寒門小子,莫非他們……”
“一個欺瞞了世人的貴女,一個落魄寒酸的書生,呵,陳郡謝氏出奇聞了。”
謝瀾安對此置若罔聞,一雙琉璃似的眼珠盯着楚清鸢,清冽又漫不經心。
文質彬彬的素衣青年,似受不住這雙眼睛的凝視,倉促退了半步,遲疑着道:“小生楚清鸢,年二十五。”
謝瀾安眯起眼:“二十五,好年紀,許多人都活不到二十五歲。”
楚清鸢聽不懂她的話,手心微微收緊。
他誦讀過這位謝氏家主的賦文,也有幸遠遠聆聽過“他”的琴聲。楚清鸢自诩才華不弱,不肯一世甘居井池,他隻缺一個機會,卻也不願随意投主,有負平生。
一個縣吏的官位,對他那胸無大志的同窗來說是個肥差,但對他卻無異侮辱。楚清鸢追随之人,必定要有真才實德,能令他口服且心折。
謝瀾安便是這樣的人。
比他年輕又如何,如此亭亭物表皎皎霞外的人物,才配讓他甘心下拜。
所以為了今日這個機會,楚清鸢準備了多時,就是期冀以一身才學得到謝郎君的青睐……
他在來之前,設想過所有結果,卻唯獨沒想到,是在最錯誤的情況下,得到了這個最好的結果。
楚清鸢清楚,謝瀾安自曝身份絕非好事,她是女子,并且是個犯了天大忌諱的女子,今日之後,在金陵的地位馬上就會一落千丈。
而她誰都不與接言,偏來問自己話,那麼自己此生的仕途,算是完了。
楚清鸢後知後覺地感到一陣恐慌。
他甚至不明白為什麼。
謝瀾安見微知著,一眼看出楚清鸢心中的得失算計,暗暗冷笑。
不愧是她從前挑中的人,夠聰明敏銳。
好比上一世,她從未向楚清鸢洩露過自己的女子身份,是他自己從相處的一點一滴中發現了端倪。
可扪心自問,六年的朝夕相處,那些把手教琴的春朝、秉燭夜談的月夜,又或與他對飲時臉頰攀上的潮暈、偶爾松散的衣領……
是否她在無意中,縱容着自己被這個玲珑剔透的郎君發現?因為。
她太孤獨了。
事實卻證明她的孤獨是愚蠢,她的信任也一文不值。
還記得楚清鸢在向謝氏揭露她身份之前,已經未雨綢缪,利用少帝的信任,将可能會幫她出頭的好友調離京城,讓她陷入孤立無援。
否則以她的為人處世,再不濟,何至于一個莫逆之交都交不下。
當時京中又在大肆清查外戚餘孽,她這個女扮男裝的冒牌貨,與庾太後的牝雞司晨一脈相承,所以庾太後一死,那些沒罵過瘾的清流之士,便揪住她作為下一個讨伐目标。
連累家族的禍事,沒人敢和她沾上關系。
那個夜晚,身上裹着冷雨濕衣的謝瀾安回到了楚清鸢的外宅,手上拎着一壇酒。
這幢位于青溪寸土寸金的府宅,還是她出錢給他置辦的。
楚宅中燈火盈盈,似乎楚清鸢料準她除了這裡無處可去,早已在等待她。
謝瀾安面容蒼白,神色落魄,徑自入室,倒出兩杯酒。
她開口,疲冷的啞音:“你是我一手教出來的,栽在你手裡,我不認也得認。喝過這杯酒,恩仇皆泯,你給我一條生路。”
楚清鸢與她相隔一張幾案,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享受這個曾經光霁如天上月的女子向他低頭的模樣,未往酒杯上掃一眼。
看夠了,他方含笑道:“阿瀾,你也說了,清鸢是你教導出來的,豈會明知是毒酒而飲下呢?”
謝瀾安眼神一變,眸中的光芒漸次熄滅。“是了,是了……棋差一招,走投無路,不死何為。”
說罷,她搶過那兩杯酒灌入喉嚨。
楚清鸢沒料到她如此剛烈,失神一瞬,起身沖過去托住她的身子,“阿瀾、我沒想要你死,你何苦——”
一蓬鮮血從他的脖頸噴出。
刺進他喉管的,是謝瀾安藏在袖中的發簪。
她隻有一次機會,平生沒殺過人的女子發了狠。
“真正的毒不在酒裡,在人心。你背叛我,我縱是死,又豈會讓你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