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蒿一點,像刻刀劃在碧色的古玉上,烏篷船在水面上蕩開一線白色長痕,周遭青山、綠樹、白鳥、遊魚的影子便都被揉碎在點點波光裡。
謝尋微與周放鶴隔着一方高約四寸五分的小矮爐對坐着。
爐内生有火,火上架着一具半瓜形的小陶壺,刻下壺中白水已沸,不時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
周放鶴搖着彎曲的木橹,時不時拿出輿圖對着四周山形地勢比照一二,謝尋微則揮着一把短刀,努力将手裡的梨子切成大小相同的小塊。
此時距離甯王叛亂、溪谷山莊蒙難,周放鶴帶着謝尋微出逃,已過去三天。
她原本一出山莊,便去尋姜姝尤和薛楚,不想城中兵馬來往害得人們四散逃竄,此去竟撲了個空,屋在、床在、東西在,人卻不見蹤影,謝尋微久等人不來,隻得拿了自己藏在床下的包裹,又在薛楚家的桌子下面留了張字條,以期有緣再會。
葉沖戰死、甯王自裁,至于葉停舟和葉秋棠兩兄妹,自溪谷山莊生變後便一時無了音信,不過一日後,官府便貼出告示,下令全城搜捕二人。
這讓謝尋微松了一口氣。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命保住了,旁的一概可以不計。
于是周、謝兩人撐船一路南下直奔淮南府而去,如今已快要行出江陵府的地界了。
口上雖說着自己尚且是泥菩薩過河,又何必憂慮旁人,但實際上謝尋微的心裡還是因此一事有些上火,喉嚨也啞了幾分,周放鶴便自掏腰包,給她買了幾個梨子煮水喝。
一來可以清熱敗火,二來吃些水果還能給她解悶,不至于一路上太過無聊。
此時謝尋微已經脫下溪谷山莊的侍女服飾,換上了周放鶴買給她的衣服。
萍水相逢,她不想就此欠下人情,眼下卻也着實捉襟見肘,買不起衣服,故而便為此分文不差地立了幾張字據,且不說日後是否還得上,至少叫人看着寬心。
周放鶴倒是對此不甚關心,但見她認真立下字據,便心知她所想,為怕她多想,他便将字據好生收在袖内,至于還與不還一概皆是後話了。
他看着一身輕盈綠衣的謝尋微此時正低着頭,手上每用力一下,袖上的荷花紋樣便在雲疊中隐去一分,露出雪白的肘腕。
她盈盈一笑,比此間聞名遐迩的江陵盛景還多幾分輕俏。
他忽然便覺得,夏早日初長,南風草木香,時下當真是個好天氣。
謝尋微将削好的最後一塊梨子放進壺内時,周放鶴忽然開口問道:“你會釣魚麼?”
他輕衣緩帶,微笑着看向江岸的一片竹林,若有所思。
“不太會。”
謝尋微小心地将短刀擦拭幹淨,重新歸入鞘内,雙手奉還給周放鶴,如實回答。
“我可以教你。”
不知怎的,他看起來好像心情頗好,準确來說,從謝尋微在溪谷山莊靈湖旁見到他那天,他看起來心情就不錯。
她不知道的是,他正是因為那天見到了謝尋微才心情不錯的。
船身晃了晃。
謝尋微眼見他點水縱步、幾個騰躍,直奔側岸的竹林而去,不過片刻便砍了兩根竹子,一時玩心大起,不由得站起身拍手叫好道:“‘狐狸君’你有這樣的本領,怎麼不直接帶我飛到無妄山去。”
“狐狸君”是她給他取的新名字。
隻因他成日帶着狐狸面具,問起名姓籍貫一概不知,隻說是無名無姓,習慣四海為家了。
周放鶴聽到江中水聲響動,下意識回過頭去。
隻見謝尋微綠裙金帶,烏發與袖擺均在起身的那一刹那飄然而起,揉金的日光裡明澤浮動,無數楊花柳絮自此岸飄向彼岸。
他從前隻覺得晚春落花飄絮,實在惱人,今日卻目送着那片片如雲似棉的白,在日光下頗為輕巧靈動地打了好幾個轉兒。
水中的波紋還在漾着層層圓圈,周放鶴已然捧着兩根青竹平穩回到船上了。
“說來慚愧,我的本領最多也就隻夠我過到江岸這麼遠的距離,還遠不夠騰雲駕霧、一日千裡。”
他撒了個謊,拂袖坐下,自腰間抽出短刀,朝謝尋微招了招手。
“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今日我們就從以竹制竿講起。”
謝尋微老老實實走過去坐在他身旁,微微側着頭看着他手中的魚竿,呼吸間,蘭息不經意便拂過他的耳畔,周放鶴自以為冷靜自恃,将那點兒少年心思掩藏得很好,卻不知耳尖早就暈紅了一片。
他指着手裡一粗一細兩根竹子,問道:“你猜這兩根,哪根更合适?”
謝尋微隻看了一眼,便指着粗的那根,“自然是粗的這根好,粗的相對比較結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