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哪敢提燈。
隻秉了一盞火光暗暗的燭台。
夜幕裡本該嵌着的玉盤早被雨師偷偷換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倒懸的銀瓶,裡頭瀉出的澄水也自然而然地就成了一片汪洋,地面上此刻已然彙集了無數條長蛇般的細流。
燭火飄搖,映得人魂飄飄、神暧暧。
是了。
定是晚飯時分貪杯,想着這溪谷山莊的酒定然非同尋常,平日裡哪舍得銀子,便多吃了幾盞的緣故,叫風一吹、雨一淋,酒勁便上來了。
他覺得腹中吞了火似的,燒得火辣辣的。腿也不大聽使喚,像是踩在棉花上走路,輕飄飄的。好在幾次将将要跌時,都扶着兩旁的樹幹勉強撐住了。
又怕動靜太大,叫人聽見了,隻敢走小路回去。
分明摸出門前刻意記過路,甚至還在幾處畫了痕迹、留了标識,不知怎的,回過頭來,竟全都再也尋覓不見了。
眼下撸起褲管的也髒了,縱使放輕了腳步,奈何燈昏火暗,一腳深一腳淺,鞋面上還是濺了不少泥點。
風雨漫卷而來,即便是半環着臂,格外小心地護着燭台上微弱的燈火,可它掙紮再三還是在勁風的撲打下倏地晃成一道白煙了。
他擡頭望了望天。
約莫是子夜了。
溪谷山莊猛虎般蟄伏在一無波動的寂靜山林裡。
他暈暈乎乎,摸着黑不知又行了不知多遠,忽見不遠處有一間别院尤且亮着燭火,恍恍惚惚的,瞧不大真切。
他自腰間的破布袋子裡摸出一個火折子,“噗”地将燭台又點上了,這次他看清了,小院不大,未設圍牆也沒有院門,隻在正中那間屋子的匾額上寫了“埋香冢”三個大字。
屋裡頭隐隐約約傳來絲竹吹奏的靡靡之音和潺潺的流水聲。
他壯着膽子摸索進去,走近了瞧,隔着山石疊嶂,以竹棚為架,羅紗作帳,隔開一方天地,雨幕之後是一汪暖泉自雀狀寶瓶中流出,注入一方台池之中,不時便引得池中一派升騰而起的霧氣。
一位青年男子約摸三十出頭,隻着了瑩白中衣,側對着他的方向坐在暖池水中,刻下寶冠早卸、青發散解,微微閉着眼,沐浴在霧氣與溫泉水的舔舐之中。
其餘二位一胖一瘦,瘦的那位雖年歲稍長,蓄了胡須,一身月白的儒衫。旁邊胖的那位則穿得花團錦簇的,他定睛一看,正是前些日見過的江陵府知府江随江大人。
二人都弓着身子站在池畔,一左一右,侍奉在側。
氛圍一派寂然。
分明沒有樂師吹奏!
--他的酒醒了一半,兩腿已經開始打顫了。
雖沒正兒八經上過幾天學堂,但也并非不是大字不識一個的睜眼瞎,尤其是那些書以野趣志怪的傳說,更是連聽帶看的,知道不少,看時不覺有何不妥,如今自腦海中一一浮現起來,反倒開始後怕來。
可縱使是山中精怪,也以女子為多,這樣三個男子,總歸不該是會攝人心魄的。
他吞了吞口水,将燭台往袖子後面藏了藏,身子往假山後頭一縮,隻留一隻眼睛在孔洞處,這才總算是勉強保持鎮定了。
可那頭的話傳來,他便又不得不将心提到嗓子眼兒了。
“不知您深夜到訪,有失遠迎,葉某在此賠罪了。”
此一開口,他這才一拍腦門恍然大悟,原來此人便是傳聞中的溪谷山莊莊主葉沖。
“無礙。此前我亦不曾知會你,貿然前來,是我失禮唐突了,還請葉先生勿要見怪才是。”
“豈敢、豈敢。”
這麼年輕就能得江大人與葉莊主畢恭畢敬服侍左右,那這位又是?
他不由自主地往前挪了挪腳,好似這樣就能聽得更清楚了。
“聽聞貴莊與四海幫要結姻親了?”
帳外雨聲瀝瀝,帳内卻好似風平浪靜。
青年男子仍閉着目,隻是輕描淡寫發問上這樣一句,葉沖聞言卻極為明顯地慌張了。
“勞殿下挂念,确有此事。小女傾慕馬幫主已久,二人雖年歲相差甚遠,終歸拗不過‘緣分’二字牽線搭橋。”
“哦?”男子徐徐睜開眼,目光清冷鋒利,如同利刃般,似要将葉沖捅個對穿。
他心生好奇,便揉了揉眼,踮腳仔細看去,那張玉面上赫然長了一對桃花眼,其目光深邃幽暗,恍若不可見底的深潭。
他頓時感覺後背一冷,下意識扭頭看看,一滴冷汗混着雨水依着額角淌下。
他聽見那男子又悠悠開口說道:“那還當真算得上是一樁天定姻緣啊。日子定在哪天,不知本宮屆時可否讨得一杯喜酒嘗嘗?”
“自然、自然,殿下肯賞光,某榮幸之至。”葉沖連連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