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幼生在皇宮長在大内,平日的飯菜均有禦廚烹調,味道與口感自然乃是上乘。雖說從前十指不沾陽春水,但她總吵着要聽雨姐姐在晚膳後給她開點小竈,一來二去便也看了個大概。
她将袖子挽起,接過姜姝尤手裡的菜刀,又取過薛楚案闆上的魚,道:“依我看,清蒸或者烹煎都不算頂好,我知道一個烹魚的獨家秘方,乃是特制,非尋常人家所有,不如今日讓我來試試?”
姜薛二人聽後面面相觑。
郡主做魚,何等榮幸。
謝尋微不待二人反應,便朝薛楚問道:“可有甘蔗與米酒?”
薛楚當即點頭稱是,自屋外取了兩杆甘蔗,又以短刀削好,切成數截,遞與謝尋微備用。
姜姝尤也按照薛楚的指示幫忙從竹榻下盛出一碗酒,道:“米酒沒有,隻有一壇桃花酒,應該是薛小爺自己釀的,可以嗎阿菩?”
謝尋微停下手中片魚的刀,思量了一瞬,開口應道:“大抵也行,拿給我試試看罷。”
泥罐裡的水被盡數倒在三足銅鬲裡,鬲上再架一具陶甑。謝尋微閉上眼努力回憶了一番,廚序不能亂,要先在底層鋪上姜絲蔥白。
刀具落在菜闆上發出嚓嚓的聲響,姜姝尤替她把配菜碼得整整齊齊。
薛楚則按照謝尋微所述,将魚肉抹上鹽巴和豆豉,為了增鮮,他還特地在裡面加了一層趙家阿婆春天時給的梅子醬。
一俟清水滾沸,謝尋微便将片好的魚肉鋪陳在削好的甘蔗甜杆上,先蒸上一炷香的世界,待肉質透亮,再淋上薛楚釀的桃花酒。
她看了看燭台上的火光,心中默數着時間。三人圍在泥爐旁偶爾啃上兩口米糕,目光時不時落在蒸魚的陶甑上。
燭花爆裂兩次,謝尋微才掀起蓋子,屬于魚肉的鮮香、屬于桃花釀的酒香、屬于甘蔗的甜香,竟相得益彰,霎時便沖開,萦繞在屋内。
透過升騰而起的香霧看去,鍋内白玉橫陳,更兼有蔥姜一黃一青二色作為點綴,着實是色香味一應俱全。
姜姝尤與薛楚看呆了,下巴都要落到地上,心想真不愧是郡主,吃個魚都這麼精緻雅觀。
其實謝尋微自己也頗為驚訝,從前她都是負責選菜,再由禦廚烹煮,最多也隻是在聽雨給她偷偷開小竈時幫忙遞遞菜,扇扇火,像今日這般自己下廚做菜還是生平第一次,想不到竟做得出乎意料地好。
薛楚吞了吞口水,起身找來幾根竹筷,像模像樣地朝謝尋微揖上一禮,鄭重其事道:“郡主大人,小的不客氣了。”
姜姝尤給他一記當頭爆栗,笑罵道:“少丢人現眼了,郡主親自下廚,你這乞丐頭子按禮制應當到門外跪着吃。”
薛楚登時收回伸出的筷子,規規矩矩做了個“請”的手勢:“郡主先吃、郡主先吃。”
謝尋微看他二人一來二去不由得笑出聲來,心念着從前話本子裡學來的江湖氣勢,大大咧咧地将竹筷挑進陶甑,各夾幾片到左右二人碗中,“打官腔你們兩個是我的對手?吃罷吃罷,敞開了吃。”
薛楚當即雙手捧碗,面上端得一副壯士斷腕的決心,神經兮兮道:“郡主大氣!某此生願為郡主奔勞,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後來的許多年裡,謝尋微三下江陵,都曾到這間蓬草屋獨坐,竹榻尚在、燈台尚在、泥爐尚在,隻是沒了那紅彤彤、暖烘烘的火光。
她坐在那條瘸腿的小凳上,想起在多年前那一日自己蒸的魚,才發覺其實那條魚的味道鹹了,但三個人卻吃得津津有味。
那時她才真正明白,所謂“舊遊無處不堪尋”是何意味。
--當真是“無尋處,唯有少年心”啊。[1]
倘若可以重來一次,她才不要什麼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她隻想要這麼多年來欲尋無處、欲求不得的,團圓二字而已。
[1]取自章良能《小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