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尋微思量一瞬,最終默默将肩上的外衫向上提了提、攏了攏。
“見你睡不着,可是有心事?”姜姝尤在謝尋微身旁站定,偏頭問道。
謝尋微踮踮腳尖,鵝頸微微揚起,望向天上的月盤,道:“沒什麼,隻是從前素不喜月,鮮少望月,更不愛聽甚麼月下吟詠的無病呻吟之詞,譬如甚麼‘淡月微雲皆似夢,空山流水獨成愁’、亦或‘千古盈虧休問,歎慢磨玉斧,難補金鏡’,我一向不屑,隻當是文人騷客的冗贅之詞。今時今日倒是徒然心生出幾分共鳴來。春秋萬載,江山易改,朱顔易逝,唯此日月亘古,原來這道理始終是颠撲不二的。”
姜姝尤也仰頭望月,良久說道:“如今你獨在異鄉,又與親人失散,難免傷懷。”
二人并肩而立,同沐浴月澤,謝尋微偏過頭,看了看姜姝尤,思量一番,突然講道:“其實……其實我并非自江陵而來,亦非南下探親,至于我的身世以及去向也并非刻意隐瞞,實是不能以實情相告,茲事體大,恐有性命之危,我亦不願你姊妹二人因我涉險……”言及于此,她低下頭,指尖輕輕搓撚袖口,“明日天亮我便離開,倘若有人問起,你切記,不要說見過我、認識我就好。”
姜姝尤聞言好似也沒有過分驚訝,沉吟半晌道:“其實我早就猜到你不是自江陵南下探親的。倘若你是途遇馬匪,你這樣江陵出身定然會先到縣衙投案,而非走到安濟坊歇腳。況且你肩上的傷口我看過,那是箭傷,此地貧寒,就連尋常馬匪也多是農事不順落草為寇,故而多以柴刀、劈斧等農具為趁手利器,你肩上的箭傷傷口規整,必是利箭,這樣的箭矢并非鄉野之地能有,而想必出手之人必擅搭弓,才把控如此精準,傷你又不至取你性命。”
謝尋微頗為驚訝,道:“那為何還出手救我性命?”
姜姝尤道:“我亦并非出身鄉野,更非生來便是孤兒,我生于隴西,父親一生從醫,卻因一次為婦人診病而受盡排擠,那時我母親已有身孕,終不堪流言蜚語诋毀,在生下小雀兒的那天便撒手人寰,隻留我父女三人苟活于世。後來,時疫盛行,我父親便帶我和小雀兒一路向西,沿途救人無數……”
謝尋微道:“那後來呢?你姊妹二人如今又緣何在這一方土地廟落腳?”
片刻的寂靜後,姜姝尤凄然一笑,繼續講道:“後來啊,我父親于途中勞累而死,他這一生都在懸壺濟世,試圖救人于病痛水火,卻最終沒能救得了自己。”
謝尋微輕歎一口氣,勸慰道:“老先生冒天下醫者之大不韪,救人本是好意……”
姜姝尤輕輕踮腳一躍,踩在院中的樹影下,道:“嗐,無妨,他臨終前仍不後悔,握着我的手對我說‘醫者仁心,救人當是本分’。那時我九歲,尚且年幼,不懂得其中道理,隻知道娘死了,爹若是再死了,那麼我要如何拖拽着小雀兒在這凡塵苦世活下去,我腦子裡隻想着日後要如何賺錢,去哪生活,如何能在保全自己和妹妹的情況下給他和娘賺一副體面的過橋錢,卻全然忘了他那句話。”她蹲下身,折斷一根青草,舉在眼前,“那時的我,就像這株韌草,成日苦惱于已經折斷了一半,該當如何存活下去?”
她将草莖搓成細細一條,任由草汁在指腹留下淡綠的印痕,她回想了一下,又講道:“後來,我和小雀兒四處流浪,可憐她小小年紀便要同我四處乞讨,過着寄人籬下的日子,再後來,我們本想到安濟坊讨生,卻頻頻被人驅趕,以至于無處安身。”
“說來也巧,發現這間土地廟的那天,我和小雀兒已經兩日不曾進食,餓得饑腸辘辘,幾乎要暈厥,偏巧就走到這間小廟。當時小廟四下全是雜草,廟内蛛絲橫布,土地公公的塑像已然不見蹤影,顯然是已經荒廢了,誰料我二人走到裡面,驚然發現居然還有一些殘餘的供果,即便已經腐爛大半,但總歸算是有了吃食。”
謝尋微望着天邊,不知是在聽還是在想。
姜姝尤繼續講道:“其實那天我在安濟坊門前看見你時我心下便已然清楚,你絕不是什麼流民,更非什麼尋常百姓。那天你雖塵土滿面,但我看見你那雙手時便了然了,那樣白皙幹淨的手定是不曾沾染過陽春之水,它該是撫琴、調香、烹茶,再捧上一冊書卷,方不算浪費。”
少女站在溶溶月色下、憧憧樹影間,月華為她鍍上一層明珠般的光澤,她擡起頭,笑靥如花:“阿菩,你同我不一樣,我雖不清楚你的過往、你的苦衷,但我知道,即便塵纓世網、身處困境,你也隻是暫且藏匣的椟玉,不是囿于鄉野的鈍刀。”
椟玉嗎?
謝尋微的眼底心底徒然閃過一瞬的惝恍。
兩人靜靜坐在窗下、廊前,任由月華如水般流淌周身。
她什麼都沒有再問,她也什麼都沒有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