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太初二十三年五月初四。
謝尋微一早就捧着一匣方盒等在門口,哈欠連天止不住的打。今日通體素色百水裙,外披鵝黃色紗質罩衣一件,因是禮佛,故而亦無甚繁紋珠玉綴飾,隻留腕上一串碧色飄花菩提手串,也算恰合時宜。
卯時二刻,随行的女史、侍衛皆跟在太子妃林氏身後,一行人自青宮西門魚貫而出,門前自有馬車停靠,顯然已經備置妥當,隻消再清點一下用于供奉的盤香、瓜果、經文卷冊以及用于呈放物什的香鼎、燭台、花觚等器皿是否俱全,便可出發了。
恰是此際,一輛青蓬雙轅馬車自西而來,停在了青宮門口。車簾自内被掀開一角,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将軟簾分拂開來,露出一截雲紋廣袖,仲夏的暖風吹過烏衣巷、拂過灞橋柳,好似就再無心往别處去,止在他松青色的袖底便要賴着駐足不前了。
看見那雙手,謝尋微眼睛一亮,小蝴蝶般撲棱棱地跑過去,語調無比輕快:“哥哥!你幾時回來的?”
翠玉寶冠微微傾斜,自車内探出一張國手難描的臉,精緻華美,帶着和謝尋微同樣的天家氣度,令人望而生畏,不同的是這張臉似乎略顯蒼白,不如謝尋微那般粉潤,想來是舟車勞頓之故。
謝尋山聲音溫醇,卻透露着一絲難掩的疲憊:“昨夜逢雨,便耽擱了,卯時一刻才入的春明門。”
因沒睡夠而略帶困意的謝尋微,此時如打雞血般來了精神,提裙上前,一把擒住謝尋山的手腕,道:“哥哥這次回來可不許走了哦。”
謝尋山屈指刮刮謝尋微的鼻尖,又不自覺地轉了兩下玉扳指,含笑道:“好好好,這次陪你在家鑽研劍道,助我們小阿菩早日稱霸武林。”
阿菩是謝尋微的乳名,說來同這相國寺還頗有一番淵源,當年這乳名便是一燈大師所取,說此子非凡,生了一顆蓮子菩薩心,故喚“阿菩”。
謝尋微一雙眼睛瞪得渾圓,訝然道:“哥哥怎麼會知道我在鑽研劍道?”
縱是舟車勞頓頗為倦怠,謝尋山卻還是耐心解釋道:“還沒過春明門時便聽面攤的小販說壽陽郡主得了件至寶,是陛下親賜的一枚蓮狀玉劍首,你修習劍道一事,如今普天之下恐怕沒人不知道了。”他揉揉眉心,看了一眼進進出出的宮人,問道:“今日要同阿娘去哪?”
“哥哥是糊塗鬼。”謝尋微吐舌做了個鬼臉,言:“明日便是端午,依照慣例,阿娘要去相國寺敬香。”言罷揚揚眉梢,又說:“這次準我同行咯。”
謝尋山揉揉她的頭,輕聲哄道:“去吧,早些回來,哥哥給你帶了城西糕點鋪的蟹殼青,特地叫他多烤了半刻,保證是外酥裡軟、色呈金黃,食之糯中帶脆,無肉之鹹腥。”
這段說辭本是之前謝尋微随口一講,有意刁難旁人的,不想這樣近乎無理的要求他竟背的一字不落。
不待謝尋微再多言兩句,女史聽眠便來催,說不好耽擱久了,誤了禮佛的時辰。謝尋微不放心地看了看謝尋山,也隻得松開手,轉身跟着前去,上了馬車。
自西門向外出禦街,向南複行三裡,州橋曲轉大街,一直南去,兩邊皆為商鋪,大大小小約有百餘,人亦頗多。
謝尋微依窗看去,建章城的萬事萬物便平攤開來,盡數鋪陳在眼前,十四街、一百零八坊縱橫分布,仿若紋枰,錦衣華服的子弟、寶馬香車的玉人,則被充作一顆顆黑白玉子,魚魚其間。
當下卯時三刻,正是早膳未撤之時,當街爊肉、幹脯,還有她一直想嘗嘗的馉饳兒,都在此刻飄着一股誘人的肉香。而為了以期心誠則靈,她也隻得幹咽口水,默念了好幾遍:“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馬車悠悠行過一百零八坊,便是城中平民百姓的居所。按照本朝風儀,“端”有初始開端之意,而五月初五為“毒月惡日”,為祈順遂、驅災厄,民間家家戶戶從五月初一開始,除去要食糯米粽外,還要采買靈符瘟紙、香料藥餌,提前置辦艾葉蒲草、雄黃藥酒、五色香囊等,如今行走其間,便可聞到一股濃重撲鼻的艾草香。
一行人不因布衣百姓的猜疑而做停留,直至出了春明門,車轍軋過土道,留下兩行長長的翻起的泥印,行至京郊以南數裡的梵宮前,馬車才停了下來。
寺前早有方丈帶一衆沙彌前來相迎,太子妃林氏由女史聽風攙扶下車,隻稍作整頓便下令言:“此次由郡主奉匣随我同行即可,餘下一并守在寺外,物什則一并交由聽風、聽雨同一空大師交接,聽眠則負責同沙彌商議随行一衆午膳齋飯一事。”
言罷舉步行至寺前,先同一衆和尚微微施禮,再經由其帶領,自空門入,進入寺内,謝尋微雙手捧着方匣,低着頭跟在林氏身後,朝大雄寶殿走去,眼角餘光卻是極不安分的瞄向四處。
寺院坐北向南,倚山而建,布局頗為規整。是以三門居中,鐘樓鼓樓一左一右、遙相呼應,自南向北依次為天王殿、大雄寶殿、藥師殿、華嚴殿,羅漢堂與客堂則分列兩側。
周牆皆施短椽,以瓦覆之,寺内樹以青槐、亘以綠水、燃以檀香,雲霧缭繞處可見青階蜿蜒而上直逼飛雲,澄如寶鏡的一泓碧水,恍有塔影,去地千丈。金鐘錯震,寶铎和鳴處,是以幢幡嚴飾、璎珞垂寶,十萬懸鈴墜于重檐之八角,風過時,可聞铿锵之聲。
今日的相國寺要比往日熱鬧一些,其一是臨近端午,上香參拜以祈順遂的人自然不少,其二是因為今日是佛門論禅大會,諸多無處求解的心都不自覺地奔赴此處,妄圖一解千愁。
謝尋微本身對參禅悟道并不感興趣,她在青宮向來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并沒什麼欲求不滿需要求神拜佛,故而她對這場辯論不感興趣。在随同太子妃林氏呈貢數卷手抄經文、叩首禮拜後,她便趁住持引領林氏去“坐忘台”聽禅時偷偷溜了出來。
繞至大雄寶殿殿後,一方匾額上赫然寫着“藥師殿”三字。
正中頭頂青色寶髻,身穿華麗佛衣,跏趺蓮座的便是藥師佛了。其為雙面背對,一面作法界定印,一面施無畏手印。脅侍為日光、月光兩菩薩,列于左右。
此處不比天王殿和大雄寶殿恢宏,此下亦少有人至,叫殿前的青松古柏一擋,陽光也就此止步,是爾稀稀疏疏地漏一點進來,顯得有點陰暗。大抵是出于人對佛祖本能上的敬畏,謝尋微在諸佛垂笑的眼皮子底下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噤,猶猶豫豫才上前将懷裡頭揣着的東西呈上香案。
--是了,她畢恭畢敬地将一本劍譜供在了藥師佛面前。
一向不拘禮數的少女雙手合十,疊膝跪坐在蒲團之上,口念南無,這是一顆赤誠真心在佛前毫無隐瞞的剖白。
“撲哧--”一聲輕笑,隐約有人提燈從暗處來。
三香恭進處,他長身玉立,将一杆青影湮沒在天尊寶相的垂影裡,像一把被棄之如履的劍鞘,沒有藏鋒刃,也沒有匿劍鳴。他微微探身,笑詢道:“你從前就是這樣禮佛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