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非求什麼相似,那麼大概隻有胸腔裡頭藏着的這一顆,或長久寂寞、或偶爾躁動、或萬物不萦于懷、又或萬物都在其中的心,是有七八分相似的。
謝尋微自嘲笑笑,躬膝、伏身、跪拜,無可挑剔的做全了禮數,再直身時,一道綽影像長虹貫日的利劍,帷帽軟紗被秋風分拂吹開,露出遠山黛下那雙靈澈澄明的眼,山林宏達之意比之這兩泓秋水,恐不及之萬分。
無人知、更無人曉,曾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擁有雷霆萬鈞之勢手段的宰執之才謝大人,朱紫官袍裡頭裹着的、藏着的是何等的風韻。
若非是在當下、此時,此般種種或可拟作茶樓瓦肆間最愛流傳的一段才子佳人話本了,隻是若要深究字裡行間,裡頭溢着的恐怕并非甚麼美談。因為他們都明白,在這場博弈裡,賭桌上壓着的不單單是江山社稷、利益權柄,更是廟堂之外的萬萬生民,所以憐憫是徒勞的,情愛也是。
謝尋微像釣翁收杆般拉回視線,湖目安然地垂在睫下,聲如潭水,冷淡而清明:“罪臣謝尋微,恭請聖躬安和。”
她沒再用旁人的名号,隻因當下這般情境實在不願牽連旁人。
一念三轉,周放鶴思緒頓收,去展那冊紙,洋洋灑灑七紙檄文以“罪臣謝氏免冠頓首謝,臣以女身入仕,欺君罔上”伊始,以“勾結中書令趙荀、禮部尚書周讓、中常侍韓貂,決事省禁,擅斷萬機”為開篇,佐以罪證數十餘條,多為“僭越天權,幹涉朝政,結黨營私”之詞,又以“販售商鹽,饕餮放橫,所過隳突”為輔,書陳十五年所行之事,末了以“其罪當誅,伏候勅旨”作結。萬字大小均勻,無一圈點塗抹,行楷中字端正,唯尾鋒千轉,仍可見藏刀掩刃之迹,折勾處頓錯,倒有幾分像她袍下掩卻的二兩松姿。
兩廂靜默片刻,周放鶴不待看完,就将文書随手擱在案側:“阿楚走了,如今你也要走了嗎?”
厚厚的一沓罪書丢在案上時卻是那樣輕飄飄的。
這一句有憐有愛,謝尋微雖早有預料但仍無可避免地泛過一絲難過。而此際她也隻能保持神情平淡如水,語調依舊是如話家常:“陛下,死是生的結果,不重要的。”
周放鶴無聲笑笑:“那于你而言什麼才是重要的呢?”
謝尋微仰起頭,唇邊帶笑,靜靜地看着他,回答道:“我們說好的事,陛下不失約,臣此生便再無所謂重要與否之事了。”
周放鶴失神良久,試圖如她一般付之一笑便可釋然:“生如逆旅,過客匆匆,尋微,如若有來世……”
謝尋微不待他言盡,便先聲打斷了:“不必了。”
他在錯愕中垂首,隻聽她又絮絮說道:“不必來世。臣今生已無怨無憾,所念之人已故,所求之事已成,縱然有輪回來世,臣也隻希望是重新來過,不願再因此世之人、此事之事所牽絆了。”
哀莫大于心死,想來亦隻有此等境遇之人方可在将死之時無哀無傷,坦然說出這樣一番話吧。
周放鶴背過身去,好叫那一點漏光不能瀉在身上,他匿身黑暗裡,謝尋微則朝着那背影恭敬行叩大禮,複而起身走向殿外。待曹德忠奉回一紙诏書,交與她時,一切便才真正算是塵埃落定了。
“大人,可還有什麼話要我帶給陛下?”年邁的侍臣欲言又止,最終躬了躬身,以最真摯、最恭敬的禮節來送她最後一程。
謝尋微垂思良久,方自袖内取出一紙書信,信函側緣已然毛糙飛卷,像短壽的晚秋不慎遺落的一片枯葉,稍有不慎就要摧折,想來是被摩挲過千百遍才緻如此。
她遞過前去,亦以文臣之姿揖禮相待:“煩請曹公轉呈。”
曹德忠搖搖頭,歎了口氣:“恕老奴多言,敢問大人此般當真無悔嗎?”
她沒回答。
有悔?無悔?如今她已然不甚在意了。
至于青史載冊如何記錄?是非毀譽如何評談?春秋刀筆如何鑿劃?一概是身後之事了,百年之後誰會細察其中詳情,誰又會深究其中真味,誰會在意在這個故事的另一個版本裡,還有另一個視角可觀,那裡有着一個與世俗版本截然不同的開始。可她并非評讀者,她是書中人,又何必抱有什麼遺憾呢?
謝尋微擺擺手,在侍衛一左一右的架持下向着反方向走去。
自太極殿向南直至宮門外,這條路她每每下朝時都會經過,但彼時多因公務繁忙又或瑣事纏身,她總是步履匆匆不肯稍做停留,如今沒有這些雜事冗餘,她竟嗅到空氣裡隐隐幽浮着的一股淡淡草木香。
她将目光遍及每一處,既然這雙眼無緣再看書籍典冊,那麼再看一眼此間的天地衆生草木想來也是極好的。有風穿廊而來,吹亂鬓發,她在風止時,最後極目回望了一眼太極殿,檐牙高啄在缦回的廊腰裡漸行漸遠、漸遠漸行,那些過往也皆被抛之腦後。
她想,過了奉天門,或許就能行至離恨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