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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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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定十九年的冬天似乎來得格外倉促,不待春明門外的蘆花飄盡,就一夜入寒了。

行過永巷時,謝尋微掀開那一方尚且苟全她所剩無幾的體面的帷帽紗簾,擡頭望了一眼宮牆外的四方天。今日無風無雨、無日無雲、天是蒼白色的,像少時閨閣案頭的白釉寶瓶,亮的刺眼。

她想:或許史冊上有關她的記載也是如此蒼白的。是幾句話?是一頁紙?又或倉促到隻是别人生平載錄裡的一句話、一個名字、一個注解?

可即便是這樣蒼白的一生,她也有拼命努力過,雖然回想那些奮力追尋不得、拼命掙脫不得的,似乎如今也已然一一釋懷,沒留什麼遺憾了。

可是她思及于此時仍覺有一分不甘,自蠻箋象管裡流出的含混斷章又怎麼能夠為這樣波瀾壯麗的、跌宕起伏的一生做著述呢,那樣的美麗、真實又慘烈的經曆,是遠非史官文詞之力所能及的。

行将就木般,她拖着一副鐵制鐐铐在長長的宮道上走着,锒铛間撕拽拉扯出的,是兩道同樣長長的血痕,年輕内侍連連呵責着“當心些,别髒了路,小心平白污了貴人的鞋”。

前頭走着的年邁内侍曹德忠聽言轉過頭來,遞去一記眼刀:“慣會看人下菜,打脊之奴也配論旁人高低貴賤?”,又在一聲短歎後慢下兩步,“禦史大人,老奴冒犯了”,他小心地俯下身,用延至腳踝的囚袍替她包裹住傷處。

“蒙曹公惠恩,隻是我早就并非朝臣,如今亂頭粗服、三木加身,更稱不上一句大人、擔不得您一句冒犯了。”她低頭看看,隻覺好笑。

青灰的囚袍是麻制的,本朝雖以寬善治國,但似乎并不會仁慈到為罪犯量體裁衣,以至于本就不合身的袍子罩在她纖瘦的身體上,更是顯得格外寬大。她搓撚着袖口縱橫交錯的粗制菱格,回想着被樁樁件件交織而成的一生。

從永定九年到永定十九年,這條路她走過三千餘遍,從粗衣布服到服朱腰魚再到如今囚袍一件合該是件漫長到幾十年、乃至一生的事,可她隻用了十年。

她沒由來地想起太初二十三年,初上無妄山的那個雨夜。入谷前她曾讓陳九替她蔔過一卦,本是無聊消遣時權做解悶的一卦,總計一百零八簽,她一連兩簽,就将大吉大兇抽了個遍,還戲谑陳九定是個不入流的騙子,不想如今倒像是一一應驗,原來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兩道朱牆鋒利切割之下,天隻剩狹長一角,那恍若隔世之前的進退、得失、生死、驚懼、哀恸、思寤、癡嗔,一旦慨之系矣,便又可皆作具象,而權宜猜忌,利弊權衡,上位者的獰笑、受刑者的乞饒,都付之一炬、已随飛煙了。

陳九所言遠隔千山之外的江碧山青、鳥過花燃,她今生也隻怕是無緣得見了。若有來世……何必再求來世……魯侯之鳥,殇之于廟,眩視憂悲,三日而死,無極之外,複無極也,上神既以天地作人之囚牢,懲之、罰之,那麼又豈在乎是極樂淨土又或阿鼻地獄呢。

至于莊公所謂“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她想她大概馬上就要見到了。

一條隘巷有如天河,橫隔南北,行過永巷便是南宮了。

太極殿前,周放鶴負手站在陛階之上,看她被侍臣左右促挾着一步一步走上前來,許是新傷疊着舊傷的緣故,步履似乎顯得有些踉跄,脊背卻始終竹挺着,頸不曾彎、腰不曾折,想來囚困蘭台,受捶楚、受鞭笞時應該也是如此,分明屈居人下,卻不肯折節乞憐。

可過剛易折,世間萬物大抵都是如此。

他想起無數次她微微仰起頭望向他,從來都是不避不讓,那一雙澄明的眼裡分明不帶什麼情緒,卻又仿佛足以穿透人心,讓他有無數次恍然,他察覺到他們之間有着微妙的相似,那是同樣的明悟通達,同樣的洞若觀火。而那時他便也清楚地知道,這樣的人是斷不可能因金錢名利又或是拜相封侯而被輕易收買的。

而此刻她便跪在殿前,不簪珠、不戴冠、不施粉黛、不興金銀,蘭台離宮囿囚她百餘日使其幾近癯骨病态,是又或不是囚服太大的緣故,襯得她太瘦太單薄,像一張經雨打濕後又風幹的澄心紙,勻薄如一,卻是脆而易碎。

叫他一時恍惚,忘了當初她是如何揮劍斬亂軍于馬下,又是如何手執象牙闆笏力辯群雄的。這樣一雙“文可提筆安天下,武可馬上定乾坤”的手,如今卻用來高呈罪狀、以陳罪詞。

他有一瞬的怔忡,如果奉上的不是一沓罪狀,而是一本奏折,一切似乎就和往日卯時百官正衙常參時沒什麼兩樣了。

而這一紙可堪奪人生死的罪書也着實是出自這樣一雙玉手,如果早知今日,他斷然隻希望這雙手不碰刀劍、不碰文書,隻是好生安養着,繡花、烹茶、調香、撫琴,哪怕一生淪于俗常之事,總也好過如今同他背道而馳。

在此之前他時常在想,這段腥風血雨的過往她會如何書陳,那些所思所曆又當被如何描述,而最主要的是,這大概是他離與她推心置腹最近的一次,可他又不禁猜疑幾分,一個在佛前侍奉都能坦然說謊的人,又會在一紙文書裡留得幾分真心實意呢,大概他一生都始終要和她隔着那張狐狸面具相互猜測了。

待内侍走下階來,再取過那一沓文書遞給周放鶴後,謝尋微方被召入殿來,朝南對開的數扇菱花門一律半開,叫淡淡疏光慢慢傾瀉,自镂空的窗桕斜斜透入,朱汜般漫過槅間書帙卷冊、寶爐香鼎、銅鏡瓶花,以及此際于窗下行走的一杆清瘦竹挺的倩影。

一屏之隔,尚未走到近前便先覺着一股溫熱之氣鑽入袖底、萦在襟前,叫她心裡無端一輕,曾幾何時,她也曾在此處支頤等雪至、枕臂聽莺聲啊。

畫屏在山水未盡處便戛然回轉,而立于屏後的,是林下谪仙般的身影,刻下他未着龍袍,通體隻作文士打扮,天水青色的料子上繡的是兩杆翠竹紋,以玉簪冠、以玉作帶、以玉綴袍,長身玉立,确叫她有一瞬的失神,誤以為他仍是無妄山破廟香案前那個雙手合十、虔誠祈願的尋常士子。

她恍地想起書曾就:“君子有三變:望之俨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大抵便是如此了吧。

多年前那個在佛光垂影下逆光而來的少年,此際眉目逐漸清晰,他一如往常般溫和、清透,可那水色衣香上,由銀線暗繡的曲水紋樣,又分明是當朝獨一份的潑天富貴。

如光拓影,即非當時之光、當時之人,自然也難拓當時之影了。物是人非事事休,一句前人無心詩文如今成了萬千故事結尾最妥帖的注疏。而當年相國寺挑起一盞盞長明燈的少年早就已然一去不返了。

人與人之間即便再親密,也始終隔着一段永恒的距離。它不可估量、不可計算,更不可單憑人力所任意拉近拉遠,它看不見摸不到,卻又如此清晰的存在着,像楚河漢界一樣橫亘、像泾渭河水一樣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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