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在安甯門前騎馬等待了一個下午。等到臨近晚上,城裡的都督才一并開了兩扇門迎接他們、一行人終于進了城。彼時燒紅了的晚霞挂在甕城的城樓頂上。城樓的一角閃爍起太陽即将落下時帶起的、雲層間浮起的金燦燦的光。
一群不知是烏鴉還是喜鵲的鳥,稀稀拉拉地從城樓頂上飛過,就好像灑在天空中的一顆顆芝麻粒子。那些鳥一會兒聚成一團,一會兒又躲進城樓後面消失不見。再過了一會兒,便又從黑乎乎的城樓後面浮現出來、影子立馬變得稀松離散了。
天空總是不一般的發紅,有些地方又變得發白。紫黑色的夜幕從紅白相間的霞雲的頂處鋪蓋而來——這便顯得背光的城樓與鳥兒不一般的發黑了。水鸢擡起頭的時候,隻能看見那些鳥在天空中扇動着翅膀。它們好像發出喳喳的叫聲、卻又叫她怎麼也聽不見。
雖然那些鳥兒不一定是烏鴉,可在水鸢看來它們即使是喜鵲、如今也與烏鴉無異了。一群影子松散的鳥兒飛過、叽叽喳喳的叫着,應和着聳立的城樓的影子,就好像正在為某件事情吊唁。那些鳥兒不知在吊唁着誰、又好像究竟在吊唁着什麼。
也許她的人生還不足以引人吊唁罷?隻不過某些于她而言最重要的東西,譬如她的代表作——那座樓閣,已經在火光之中燒成了灰燼。她知道如今還不是該悲傷的時候——彼時一行人就要騎馬行過甕城了。
這天晚上似乎是個不眠之夜。水鸢叫所有人在甕城旁邊歇息,最好有辦法就埋伏在城樓旁、甕城裡。同行的所有人叫苦連天,心想他們日夜兼程趕到雲凰來,竟然還要鋪地席、睡石洞。但水鸢想着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叛軍指不定在什麼時候來呢。
夜晚的時候,水鸢一聲不發的、靜靜地站在城樓之上,向城那邊的方向遠眺,忽然發現圓溜溜的月亮高高的挂在城頭。安甯門的城牆下是不眠的雲凰城——水鸢初到南境的時候、便早早聽人說過,雲凰城裡是從沒有真正的夜晚的。
城牆下面仿佛擺了一張綿延不絕的、炸開點燃了的火網。四周的城牆已然在火網的侵襲下隐匿不見,唯有這張碩大的火網瘋了似的、貪婪的鋪開,令夜裡的人們隻得狠狠睜開眼睛、注視起它的存在。
城樓上的水鸢自上而下、俯瞰着這張讓她心心念念的火網,内心不由得顫抖了起來。她本以為當她遲遲趕到雲凰城來的時候,城裡已經變得屍橫遍野了。如今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這于她而言就好像置身在了一場但願長醉不複醒的夢裡。
她以為自己在做一場名為四海無恙的夢。也許現在真實的她正躺在床上睡着呢。水鸢如此這般、顫顫巍巍地想着,便掐了掐自己的胳膊、把胳膊掐疼,才發現自己始終醒不過來——看來這一切不是夢,而是屹立在眼前的真相。
水鸢的心情漸漸平複下來了。她想着既然世界無恙,那麼她就無恙。雖然有些事曾經在她的心裡留下過不少劃痕、也曾經叫她心傷,但她畢竟還是個遲鈍的人。她總以為有些事抵不過時間的洗禮,挨一挨就過去了。
過去的事情連同她灰暗的小我,一起沉溺在記憶的池水裡,被遺忘、融化。她以為隻要天下太平,她怎樣活着都可以的。
水鸢一行人躲在安甯門的磚瓦裡守了差不多兩個日夜。直到第二天晚上,站在甕城牆頭守夜的人才終于聽到了馬蹄聲。冥家的一部分人跟随水鸢先進了安甯門,剩下的幾部分人則埋伏了在東邊、西邊、南邊的門處。
夜空的顔色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唯有馬蹄聲在這隐匿了所有人模樣的夜裡,愈發的顯得踏實、清明,聽起來猶如無數巨石滾向地面的聲音。守夜人聽罷立刻貓下了身子、将身軀死死藏在城垛後面,又一手攥緊了身後背着的弩箭。
漸漸的,馬蹄聲裡夾雜着的人們的吼聲也越來越近了。遠處前方突然一下子亮了起來。守夜人隔着城垛恍惚地瞥見,燒紅的光暈自不知是哪裡的遠處襲來、一下子牢牢地打在城牆上——那似乎是一群騎馬的人們拿着的、燃燒的火把正在照亮城牆。
守夜人隻覺得四下裡危機四伏。他于是連忙躬下身子,連滾帶爬的從城牆處跑走、拐下了城樓。四方的甕城裡站着幾個同樣守夜的人。幾個人手中的火把照到了那位守夜人的臉上。他們瞧見那位守夜人匆匆下了樓,眉眼之間展現出焦急萬分的神色。
守夜人方才下了台階,便向幾個拿着火把的人道:“叛軍來了,他們來了!我聽到他們聲音了,他們真的來了!那些人中大抵有許多騎兵,他們騎着馬、還打着許多火把。我瞧見他們從北邊的遠處襲來,把城牆當中的一大片地方都照亮了!”
“他們來了,他們真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