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邊死握住缰繩繼續騎馬,一邊另一隻手裡還捏着那支鐵箭。青碧甯願方才的那一刻是她出了幻覺——可惜手中鐵箭曆曆在目、從來騙不了人。她暗暗愈發着緊地在心裡想着,或許阿弦上京以來、不管那人究竟是誰、的确有人當真想殺阿弦了。
阿弦迷迷糊糊的自車裡醒來,後又被阿岚和小厮接下車去。一旁的青碧見阿弦搖搖晃晃地下車,便匆忙把鐵箭藏進袖内,一面自己也争上去迎接。這時阿弦松開阿岚的手,又眼瞅了一旁作揖的青碧,于是擡起頭來平視前方。
前方距離阿弦不遠處,挂着一塊高高聳起的酒樓的牌匾,上面寫着“四海升平樓”。牌匾的底下是四扇并排的雕花大門,中間的兩扇被人挑開、擱置在一旁,還有兩扇雖然被遮擋、但卻的的确确聳立在牌匾之下。
一左一右兩排門間留出了寬敞的空隙,供酒樓裡外的客人往往來來。阿弦隻向前走了幾步,便一腳踏進了酒樓的門檻内。這時他已然不知往何處去,于是問起走在所有人前面的小厮來:“本王不知叫你什麼……但你家殿下究竟在何處?”
“你既然帶本王來此,想必你家殿下定然在此處等着罷。”
“不勞殿下費心,小的名叫青厝。殿下大可以放心,我家殿下正在樓上呢。小的這就帶您去看他。”待阿弦一開口,走在前面的小厮便立即回過頭來、倒轉至阿弦一行人處。他不僅自報家門在先,而且還帶着一行人上了二樓。
穿青黑衣裳的小厮在二樓的某處包間前停下。他輕輕推開包廂半透着人影的門,随後隻身把頭探了進去。待到不久他确認裡頭無事以後,才悄悄踮起腳尖、把整個身子踏了進去。小厮将身子踏進房門以後,順帶關上了兩扇略微透明的門。
“祝王殿下,您進來罷。我家殿下在裡面等着您呢。”
包間裡豎起一扇淡色的繡花屏風,屏風前擺着一方茶幾,茶幾背後坐着一位安靜穩重的男子。那男子先是見到青厝進來,而後又見到另一位身形颀長的男子進了屋。那位身形颀長的男子頭戴短冠,額前佩戴着朱紅抹額,身上除了朱砂色的中衣外、還穿着一件朱紅色的短袖棉衫。
他的四肢纖細,皮膚雪白,鳳眼細眉,神采奕奕。他在不經意間總是昂着頭顱、擡着四肢,勾起着眉眼,仿佛像是曆經打磨後的玉偶人。但盡管如此,永羲凝視着他漸漸走進屋來,心底仍舊謎一般的覺得,自己曾在哪裡見過這人。
永羲或許曾在江湖裡見過這人。但那時的這人一襲布衣,身上的行頭遠不似如今齊整。所以如今的永羲總覺得自己看走眼了——眼前的人分明是令自己父親都為之害怕的、白氏家族徹頭徹尾的政敵。
他在腦内努力為自己敲響警鐘,從而告訴自己眼前的阿弦不曾是朋友。
阿弦方才走進屋時,看見屏風前、茶幾後端正坐着的男子,忍不住心裡發愣、徹底僵在了原地。與永羲不同的是,阿弦生平多年幾乎什麼都見過,所以他告訴自己、眼前種種都不算作假象。隻是令阿弦驚詫也不曾驚詫的是,永羲變樣了。
阿弦從前隻知道他姓白,但天下未必隻有白成煥一人姓白。眼前的永羲同阿弦一樣戴着短冠,隻不過從前頭上的粗抹額、變成了青藍色的細抹額。他也不再穿月白色的長衫,而是穿着件白色的中衣、外頭披着一件青黑色長長的繡金衣裳。
他的眼神平靜、冰冷且深邃,眉頭狠狠的蹙着,仿佛眉毛與眼睛結合為有力量的一體。永羲的嘴唇沒有血色,臉龐也瘦削的吓人——他就這樣直愣愣的盯着阿弦。自阿弦進屋到坐至茶幾的另一邊,永羲從頭到尾沒發出一點聲音。
阿弦既然知道他沒有開口之意,便率先挑起眉毛說道:“是白公子麼?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白公子大抵早就知道本王的罷。”
“不僅知道,而且是十分的知道。本王知道殿下有一柄長箫,顔色碧綠,時常挂在腰間。本王還知道它叫做碧玉鳳凰箫。不知祝王殿下平日出行,可否身上帶有這柄箫呢?”阿弦話音剛落,永羲便低下頭來笑着開口了。
阿弦見永羲方才神色緊繃,如今卻又低頭含笑,想着他或許是要驗一驗自己的身份。倘若自己當真是紅衣少俠,則兩人交情甚笃;倘若自己不是紅衣少俠、而僅僅是祝王殿下,則兩人便要各循規矩、當場兵戎相見了。
但阿弦不是白成煥,不想着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而卻在心中想着人生在世、則難尋知己。如今的世道上,貴胄們已然明裡暗裡伐交頻頻。阿弦的父母既死于伐交,他便不再想着用霹靂手段、将同樣的昔日自己殺死——雖然白成煥已經死了。
恰好白成煥已經死了,如今掌握白家的是永羲。因而阿弦從此以後,都不用再掏出心思對付白成煥了。如今悲劇既已産生,阿弦便想着将延續悲劇之人殺死、将深受其害之人護佑,從此才能拔除朽木裡的蛀蟲、讓世間安平。
于是阿弦在一番思索過後,毫不猶豫的緩緩抽出腰間的長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