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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灰色的假山姿态優美峥嵘,像是舞者一樣聳立在後花園裡。水鸢躲在假山下,能夠瞧見不同時間因太陽移動而産生的假山的陰影。假山下面有些涼快、長着些許雜草,又能看見後花園裡某樹抽出枝條延伸至假山上面的海棠。
水鸢整日坐在假山下的某塊岩石上,頭部被凸出的一塊假山遮住。她把顔色發黃的圖紙攤在自己腿上,手中則不停旋轉着黑色的炭筆——一天下來她的手指便被木炭染得漆黑。水鸢偶爾擡起頭來,可以看見春時盛開的、粉紅色的海棠,還有金黃的日光在她頭上旋轉。
春日漸濃。最近的天氣陰陰晴晴,有時看不見太陽,有時日光熹微。但水鸢很早聽說南方的春天容易下雨——最近卻總是沒能下雨。于是水鸢便日複一日的躲在假山下,被和煦的春風烤的渾身暖融融。
假山之外不知為何總有琴聲。古琴的聲音本身是悠遠的、空靈的,像是一汪散開的泉水,但是彈琴人彈的曲子顯然比較歡快。水鸢近日裡執迷于設計,根本無暇思考琴聲究竟是從何處而來。那琴聲大抵是從四面八方環繞而來的。
這些日子裡水鸢不知為何能靠聽琴甯神。從四面八方環繞而來的琴聲雖然歡快,但也令人心神安定。因而在這些假山下的日子裡,水鸢一股腦陷進了琴聲給予她的不知何時開啟、也不知何時結束的樂音的屏障裡。
那天水鸢依舊像往常一般躲藏到了假山下。可惜那天南國的天氣如她所料般的下雨了。她一開始出門的時候隻覺得天氣頗為陰暗、烏雲在天空中打轉糾纏,另外氣溫也悶熱的過分、叫人難以忍受。她隻似乎覺得那是下雨的前兆。
可南方的天氣經常像那般,又陰又悶又熱。因此她又想保持這個念頭、又想打消這個念頭。最終這個念頭隻好郁悶的挂在半空無疾而終。當她躲到假山下面不久的時候,天空中終于遲遲打響了第一聲悶雷。
水鸢意識到時間已經晚了,她沒有辦法再躲回屋裡去。因此她隻好把圖紙狠狠卷起來,再拼命塞到衣擺下面。至于她自己則盡可能躲到假山下不容易淋雨的地方去——她隻能暫時躲一躲再趕快回去。
後花園假山的另一旁是一片竹林,竹林後藏着流音聽雨榭。那時躲在假山下的水鸢出于緊張而并沒有意識到,平日裡那悠揚歡快的琴聲此刻已然消失了。流音聽雨榭的院子裡,阿岚為阿弦打起淺赭色的雨傘。另一邊阿弦的侍從為他緩緩披上朱紅色的氅子,再将串着青玉珠子的金绶帶為他纏在氅子上。
見一旁的阿弦迎着細雨輕輕擡起頭來,阿岚便朝他道:“殿下啊,您真是每天都愛朝這邊來。如今下了雨您偏又要走了。”
阿岚的話音剛落,阿弦便什麼都不再說了。阿弦相信阿岚明白他為什麼不再說話——他安靜起來是真的安靜,熱鬧起來也是真的熱鬧。倘若他想要避往安靜處,沒有人可以勸他走回喧嚣。況且他原本也不是個愛熱鬧的人——是命運叫他偏要做個愛笑愛熱鬧的人的。
倘若他不是個愛笑愛熱鬧的人,他便無法适應外頭燈紅酒綠的環境。但從燈紅酒綠的環境裡回來以後,他便隻想安靜。
阿弦記得以前外面的世界又華麗又迷亂,亂的像一場悲劇。父母的死、南意的觊觎、南煙的死、白太師的威逼……一切都随着南國針線般碎碎的毛毛細雨,一點一點夾雜着阿弦混亂痛苦的思緒,在阿弦的腦中擰作成模糊的一團。
阿弦與打傘的阿岚和侍從向前走着,走出了流音聽雨榭的院門,又接着走出了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