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憑什麼!
憑什麼他們,能挺直腰闆、據理力争!
而自己,就非得跪在地上,搖尾乞憐?
那一刻,多年心魔化作血霧,蒙了後裕王爺的眼。
他站起身,擦幹臉上汗淚,命人割了為首者的舌頭。
暗紅色肉塊兒掉在地上,對方滿口鮮血,怒氣沖沖盯着前面。
巨痛使他雙腿顫栗,卻不曾彎下哪怕一絲膝蓋。
是的!是的!就是那個時候!
中年人哆嗦着想。
那些人圍攏過來,目光裡不是他所期待的恐懼,而是憤怒與堅毅。
就是那個時候,所有人的面目都扭曲了。
像暈開的墨迹,更像搓扁的面劑。
他們繞來繞去,全變成了同一張臉——
那張臉永遠高高在上,永遠雲淡風輕——
那是韓凜的臉!
嫉恨爆發,猶如煉獄業火。
卑躬屈膝了大半輩子的後裕王爺,對着那張臉終是下了虐殺令——拔舌砍頭,不留全屍。
接着他笑了。
在滾落的人頭和流淌的熱血中間,他笑得癫狂又惶恐。
等回過神來,才意識到究竟闖了多大的禍。
用手背抹抹挂着的鼻涕,中年人蜷着腿縮在被裡,呼吸比之前更急更淺。
他承認自己,是有意瞞着中州南夏兩方,連夜入得鳳枝城。
砍了那二十号人,承安一條命是不是自己做下的,還重要嗎?
斬殺來使視同謀反,是放諸四海皆準的道理。
若南夏朝廷知此大罪,必然不會收留自己。
所以他命家奴将屍身遠遠埋了,散了些财帛與衆人封口。
自己則帶着金銀侍妾南下逃命,以期尋得生機。
他知道,即便中州軍力強盛,也不敢貿然越境拿人。
跨過那道鳳枝城門,這條命就算是保住了。
接下來隻要咬死一切皆為陷害,南夏也沒有送走自己的理由。
畢竟兩邊都以華夏正統自居,誰又甘心矮誰一頭呢?
“算算日子,差不多就在這兩天了……”
中年人越盤算越有底,取下口中塞着的絹子,好好喘了幾口氣。
“南夏君主可沒這小将軍好糊弄,必須抓緊調整過來……千萬不能露了馬腳……”
一抹詭秘笑意,開在黑暗中。
這些日子他是病着瘋着,但眼睛到底沒瞎。
那小将軍跟綠腰之間,頻頻眉目相接,必是郎情妾意、早有勾連。
“呵呵呵,二八佳人呐……便是英雄豪傑,又有幾人能過得了這情關漫道……”
笑着笑着,中年人睡着了,夢裡什麼都沒有。
第二日清早,他一改往前落魄撩倒。
雖面目憔悴眼下烏青,到底好生洗漱修理過,看着也像個人了。
儲陳見此心生警惕,立馬迎上去假借問候察言觀色。
豈料不等這廂開口,後裕王爺那兒已想好說辭。
隻是念得颠三倒四、結結巴巴,瞧着并不算正常。
“在下是想着,快進、進京了……有勞将軍惦、惦記,怕殿前失儀……這不捯饬捯饬,别丢臉……嘿嘿,丢臉……”
想着也是這麼個理兒,儲陳便不想再多問。
哪知剛要走,又被對方攬着胳膊,帶到一僻靜所在。
眼看後裕王爺從懷裡掏出張什麼,神神秘秘徑直塞進儲陳懷裡。
并在對方變臉前趕緊補充:“寶刀本該贈英雄!過去是在下有眼不識泰山!”
“如今此刀尚未開封,送與将軍這樣的少年英雄,自是良緣絕配!”
接收到話中暗示,儲陳跟着換了配合的表情。
淺淺一笑回謝道:“王爺此番美意,儲某的确不好推拒!今日天氣和佳,不若盡早動身吧!”
刻意營造的親切,果然奏效。
那中年人連喊兩句“動身”後,便朝馬車挪去。
獨留儲陳一人,在影背處掏出懷裡紙張。
打開一看,當真是楊晚晴的賣身契。
儲陳把契約重又折好揣回。
想起适才對方暗示的“完璧之身”,不由更加嫌惡。
千百年來,将女子困在閨房宅院的是男人。
綁在夥房廳堂的是男人。
就連将女子,鎖在貞潔禮教裡的也是男人。
這世間女子,上至後妃命婦下至姬妾奴婢,哪個不是憾恨滿懷、身不由己?
好在死契到手,天底下多個自由快樂的人,就比什麼都強。
年輕将軍再次确認過契約穩妥,從背人地兒走出來。
恢複到一臉明朗自信的笑,想着今晚,必要将此契還與那可憐姑娘。
因着後裕王爺身體見好,末了這段路衆人行得很快。
第二日傍晚,車駕行至太師府,散作兩波分别繞到東西角門。
一處是巫馬帶着管家,迎候後裕王爺。
另一處則由家中眷屬負責,安頓同行的侍妾們。
唯獨裝财寶的車,哪道門兒都沒能進去。
被府裡人領着存進商号,換了憑據回來,面呈後裕王爺。
眼瞅着南夏帝不肯親自接見自己,中年人心裡既慶幸又惱怒。
說什麼祖上都是帝王出身,派個臣子前來忒得失禮。
轉念一琢磨,這太師看着慈眉善目。
過去在中州筵席上亦見過幾次,算是有幾分交情。
必不會為難自己,令彼此難做。
“呵呵呵,王爺一路車馬勞頓,實在是辛苦啊!”起頭第一句話,就叫人順耳。
受用受用,實在受用。
那中年人眯眼還禮,倒被巫馬一把攔下道:“府中已備好歌舞酒菜!王爺遠來是客,莫要多禮,莫要多禮!”
說完樂呵呵攜了對方,循着管家指引,直奔後院兒廂房。
“啧啧啧,南夏風光果然獨特!”望着樹木蔥茏、庭院精巧。
中年人那顆懸着的心,不禁安下個三四成。
另外七八成,則要待絲竹并起、酒酣耳熱才得悉數落下。
而巫馬在等的,正是這個時機。
給分不清哪頭大哪頭小的後裕王爺,再斟過一杯酒後,巫馬擡手示意衆人。
刹那間,歡聲笑語不見,唯剩瓊漿芬芳。
南夏太師刁住對面寸關,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
“哦,原來是這麼回事兒!那這一遭,王爺可是被人害慘喽!”
“哎,誰是不是呢!”酒杯還是打翻了。
以中年人目前情況,真是一口都喝不下了。
“那小公公,要麼是突發惡疾,要麼就是自導自演!總之本王遭人陷害,真真有冤無處訴啊!”
他聲音有些發飄,提起承安仍難掩驚恐之色。
“依王爺高見,中州自個兒演這出戲,究竟為了什麼呢?”捕捉到面部變化的巫馬,繼續下着套子。
“嗐,不就是忌憚後裕舊有勢力嘛!”别說啊,這王爺能耐沒有、志向倒不小。
“再不然就是想把,這些年的賞賜要回去!那邊兒朝廷啊,可窮酸得狠呢!”
“呵呵呵,王爺所言實在有理。”巫馬沉下聲,裝作忽然想起來什麼問。
“坊間傳聞除了那小内監,還跟着死了二十幾個随從,王爺可知此事?”
“什、什麼!”似挨了一遭霹靂般,後裕王爺瞬間睜大眼睛。
連連否認道:“太、太師莫要聽人胡說!那些都是他、他們編出來,想、想害我的!”
巫馬收起笑容,拿住寸關的手又施幾分力。
上身前傾迫近對方,一張臉半明半暗,甚為駭人。
“太師明查!太師明查!”見遮飾不過,中年人急忙調了姿勢,半跪半拽道。
“他們與那内、内監是一夥的!栽贓在前、誣陷在後,口口聲聲要将在下就地正法啊!”
他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更顧不得動作是不是滑稽。
一個勁兒往下磕着頭,“噔噔噔”的,好似幽魂在拍門。
“在下迫于無奈反抗,才不慎傷、傷了人命!還請、請陛下與太師明查,還在下一個清白啊!”
話至此處,後裕王爺兩手緊緊抱着巫馬大腿。
哭得淚人一樣兒,已然什麼都問不出了。
往後餘生,他從未對人說出過真相。
直到有次酒醉,稀裡糊塗溺斃水邊,将秘密徹底帶進了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