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把自己,重新裝回“陸笙”的樣子裡。
吐息一下沉似一下,回蕩在蕭路耳邊。
他将眉眼舒展開,煙火氣重新凝結在額間,像給白毫抹上朱砂。
他把唇角落下來,含住世間漂泊的人情冷暖,仿佛吞下一塊燃燒的碳。
松弛感繼續蔓延,漸漸擴散到肩膀位置。
蕭路覺得那兒有些僵,酸麻從骨頭縫子裡往外鑽,說不上什麼滋味兒。
好在這種感覺,并沒持續多久。
關于“陸笙”的習慣,便随之流動起來,一點點裝回胸腔。
祝家人的說笑聲,如浪潮席卷而過。
推搡着這具,承載下兩個靈魂的身軀,步子愈發輕盈飄逸。
一切,似乎都在向最好的方向,發展着……
突然一股強烈灼燒感,自蕭路心口上方迅疾擴散。
疼得他,立時皺眉捂住。
似真似幻間,竟隔着衣服摸到了那枚玉佩。
他悚然一驚,盡可能表現出無事的樣子。
捱着一輪又一輪熾烈燒灼,反複摩挲起,這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線條起伏。
然而一時貪戀,并不能化解心頭異樣。
随着無形之火越燒越旺,蕭路思緒裡的不安與恐懼也越積越多。
後來簡直堆成了山。
以灰燼狀的黑白色,充斥着視線。
“看來,是時候告别了……”
蕭路擡起頭,望着天邊烏雲,笑得有些不舍。
“因雨聚,以雨散……也算上天眷顧,有始有終……”
跟初見那日一樣,衆人踩着雨點兒趕到了城外落腳處。
這回祝明沒等老爹吩咐,就主動擦身換衣,生怕一個不好耽誤行程。
大家夥湊在一起用過晚飯,席間氣氛可謂空前高漲。
就連一向嚴格的祝五叔,也同意小酌幾杯,以示慶賀的提議。
隻瞧他一手拿着酒盅,一手拍着蕭路手背。
眼裡的光如同兩團火苗,迎風而長,越燒越亮。
“小陸啊,這一路可多虧你們了!”
蒙了酒意的話,拿老人特有的渾厚嗓音一說,愈發顯得語重心長。
“我替祝明、祝明他娘,還有跟出來的這一家老小,敬你們一杯!”
話畢,從蕭路起依次看過鄧禹、寇恂、吳漢跟賈複。
幾人連忙鄭重起身,酒杯端的好似營中帥印。
蕭路先扶着老漢坐下,然後才道。
“五叔,您千萬别這麼說!若沒有您和祝明慷慨相助,我們連盛棠都進不了!要敬,也該是我們幾個敬您!”
此起彼伏的應和聲,再次點燃了桌上氛圍。
還是祝明看不慣過多禮數拉扯,沖将出來一錘定音。
“爹,陸公子,咱們啊誰也别敬誰了!幹了這杯,明兒好上路!”
如此爽直之語,自然最和衆人心意。
嘻嘻哈哈笑過半晌,大家夥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而後就着淋漓雨聲,各自回房,準備美美睡上一覺。
蕭路照例,先送祝家父子回房。
誰知走到門口,祝五叔蓦地改了主意。
直說讓祝明先睡,自己跟小陸還要再飲幾杯。
摸不透老人家心思的蕭路和祝明,隻得分别應承着。
叫小二重新燙酒添菜,過後才一起回了蕭路房間。
起先的話倒還好,無非是你一言我一語唠些家常。
上了年紀的人話多,喝了酒更加收不住。
絮絮叨叨講着年輕時的故事,其中大部分蕭路已聽過好幾遍了。
可無論老人講了多少次,他眉宇間的耐心體貼,都如這屋裡燭火般柔暖溫和。
一對笑眼始終彎彎,像兩撇挂在屋裡的新月。
飲下末了一杯酒,祝五叔拿手撐着半邊腦袋。
呼吸漸漸變得深長粗重,眼裡的光卻越聚越清、越凝越明。
“小陸啊……人老了就愛瞎念叨,你别嫌叔煩啊……”
聽見這話的蕭路剛要擺手,卻被老漢打斷了。
“記得小時候,家裡還窮,沒什麼可耍兒的……巷子裡的孩子湊成堆兒,就愛玩兒猜人的遊戲……”
酒氣翻湧截斷了祝五叔的話,使他不得不暫時停下,理順思緒。
隻不過蕭路非常清楚,老人沒有醉。
今夜他是故意支走祝明,要跟自己說點兒掏心窩子的話。
是而在這沉默空當兒裡,蕭路并沒有接茬。
隻是如以往那般,靜靜等着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