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瞞太師,這樣好的政策,實是同仁們群策群力、宵衣旰食所得,陳某不敢貪天之功。”
“要說真在其中起了什麼作用,也隻是團結上下,盡力促成而已啊。”
“哈哈哈,陳相不必過謙!能有如此善舉,本就是大功一件!”談話期間,巫馬一直盯着陳瑜亭的眼睛。
他相信面前之人,當下說得是實話。
可這又能證明什麼呢?
真誠,亦是種手段。
到了他這把年紀,還不至于被如此伎倆給蒙混過去。
“更何況,中州近期減免人頭稅一策,可謂實實在在造福萬民,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啊!”演到這個地步,巫馬索性也明了牌。
将裝在心裡的在意之事,一并和盤托出。
對方既要“誠摯”,自己又怎好掃興呢?
對于這個問題,陳瑜亭依舊保持着從容大度的風氣。
隻見他淡淡一笑,眉眼間竟十分罕見地,劃過抹難為情的神色。
随即擺擺手道:“太師不說還好……一說起這個啊,陳某心裡真是慚愧得緊……”
“哦?聽陳相如此說,想必其中定有緣由!不知可否告知一二呢?”巫馬的驚訝之色,自然也不是裝出來的。
他當然相信世間,有算無遺策的能人。
但比起不世出的麒麟之才,他更願意相信集體的力量。
一個人能耐再大,隻手也遮不過天去。
“當然,當然,對太師,陳某自然是知無不言。”陳瑜亭捋了捋胸前垂着的胡須。
“這減免稅款之策,起初的确是由在下提議。隻不過太過急功近利,不曾考慮到代價和風險。經過衆人商議後,才決定以減免半數為開端,一步步還利于民。”
“哈哈哈哈哈,中州廟堂果然是能人輩出!老朽實在是羨慕啊!”最後這句話,巫馬幾乎是咬着牙說出來的。
嫉妒的汁液流淌在血管裡,伴着心跳迸發擠壓。
将那酸苦的劇毒,傳遞進四肢百骸。
陳瑜亭看懂了那種眼神,心下亦是唏噓歎惋。
同為朝中重臣、國之柱石,自己如何能不明白對方的心?
空抱着一團激昂火熱,卻等不來同路的夥伴。
這種踽踽獨行的壓力與絕望,随着年深日久,隻會招來更深的恐懼和疲憊。
侵蝕神智、消磨鬥志,直到陷落進萬劫不複的境地。
在這一點上,陳瑜亭跟巫馬良雨,與前頭兩位少年一樣,都是世無其二的知己。
相同的道路,決定相同的位置;
相同的位置,帶來相似的心境;
相似的心境,注定會生出相通的體諒。
可陳瑜亭不得不承認,對于巫馬的寂寞,他無法做到完完全全感同身受。
因為自己身後,站着中州千千萬萬,有為的官員、熱血的将士、以及忠誠的百姓。
他的這條路,是由千千萬萬顆拳拳之心,鋪就而成的康莊大道。
就算自己有一天倒弊其上,繼任者亦能拾起掉落的旗幟。
踏着屍骨,為後人繼往開來!
氣氛漸漸凝重起來,牽絆着馬車似乎都慢了許多。
吱呀聲循環往複,碾過的好像不是路面,而是兩顆蒼老的心。
還好,這般狀況隻維持了不到半刻,禀報聲就傳了進來。
“回太師、回丞相,住所已到,恭請二位降輿。”
“哦?這說着說着就到地方了!呵呵呵,太師請吧!”重新打理過的笑容,再度回到陳瑜亭臉上。
他聲音輕柔舒緩,好似張經年老琴,撥彈出疏朗樂音。
車幔從外面被掀開。
巫馬一面說着“不敢當”,一面與陳瑜亭謙讓着下得車來。
然而不過匆匆一眼,他就明白了中州在這場上的用意——
那便是分而劃之、逐個擊破。
隻怕自己入了這扇門,想要再出來,就可比登天還難。
“呵呵呵,太師怎麼幹站着?難道是嫌在下府邸寒酸,迎不得大駕不成?”陳瑜亭從巫馬良雨左側趕上前來。
邊說邊攜了對方,笑着往裡讓。
“哎哎哎,這可萬萬使不得,使不得!”這回巫馬不僅沒有跟着挪動步子,甚至不顧陳瑜亭攙扶,接連向後退了好幾步。
聲調都不由高了上去。
仿佛前頭是什麼刀山火海,一邁進去就會陷入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