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晚的蟬鳴,果然比白晝時更加熱鬧喧嚣。
仿佛打從一開始,就知道時日無多。
便借着四周圍都靜下去的當兒,不住聲地抓緊機會吟唱。
好在樹蔭裡、池塘邊,以及人們心裡,烙下個關于自己的影兒似的。
可這份熱情,半點兒也打動不了剛忙完手頭政務,正繞着回廊往後宮裡趕的南夏帝吳煜。
隻看他一襲清雅裝扮,腳步雖急,身形卻不見淩亂。
要不是呼出的熱氣兒和額前聚着的汗珠,昭示出他與常人無異的一面。
僅憑那翩然的身姿、潇灑的步态,任誰看了都會以為是哪家星宮仙子,趁着月色偷偷下凡而來。
路過荷塘曲橋時,吳煜将步子放緩了些。
他取出手帕,擦拭着鬓角處的汗迹,一面調整着呼吸。
在此期間,吳煜的雙眸,并未向花葉交映的蓮塘裡望過一眼。
而是陰沉沉地壓在根兒底下,如兩顆又暗又重的星星。
沉沒進前方,那不見五指的黑海中。
他将身子向前一傾,伸手扶住了石頭做的欄杆。
原本微涼的光滑表面,經由白日暴曬烘烤,此刻仍泛着熱。
捂得吳煜手心兒裡潮呼呼的,直冒汗。
他幹脆把手移開,往後撤了一步,換成肘部抵在欄上。
後背也跟着塌了下去。
遠遠望過來,整個人如一架立在橋上的風燈。
眉目堅實、清影綽約。
水面上刮來的晚風也是熱的,還透着淤泥裡特有的腥。
撲在臉上,簡直能凝成細小如魚食般的顆粒。
吳煜試着把目光,投向不遠處搖曳的芙蕖。
卻隻見漆黑池塘裡,驚起點點漣漪。
他苦笑着偏轉過頭。
把雙眼重新放回,石欄那灰白色的堅硬上。
腦海裡“觸景生情”幾個大字,伴着聲低不可聞地歎息,一齊搖晃起來。
像極了面前皺起的微波。
他又調整了一次姿勢。
這回吳煜将自己翻轉過來,手肘和後背皆倚靠在欄杆上。
臉龐高高揚起。
緊盯着頭上那輪,還差一角就要圓滿的月亮。
牽動嘴角的動作并不算自然。
可好歹驅散了些憂慮愁悶,不至被人一眼戳穿。
是的,他不想讓妻子,看見自己這副樣子。
澄兒這幾個月,一面守着國喪,一面照顧着據兒的病,已然很是辛苦。
自己如何再能增她煩憂?
好好沉過兩口氣後,吳煜站直身體。
揣着好不容易打磨出的笑容,再次邁開步子。
走得比方才那段還要快、還要急。
跟着的人,已經打發下去了。
如今隻有自己的腳步聲,回蕩在廊上。
那麼孤寂冷清,一如人們印象裡的帝王之路……
與南夏其他深宅大院比起來,吳煜的後宮實在算不上熱鬧。
新婚前夜定下的誓言,一直以來都被他踐行得非常好。
緻使這許多年過去,吳煜身邊仍隻得巫馬澄一位紅顔知己。
連個稍微貼心點兒的婢女都沒有。
此等深情專一若是放在外頭,自然是傳為佳話、人人成羨。
可一旦挪進了宮牆,這番情義便犯了大忌諱。
總要招來詢問非議,甚至是責備逼迫。
隻不過,吳煜都扛住了。
态度堅決、語氣強硬。
哪怕一絲一毫的餘地,都不曾給自己或旁人留下。
然而,就在吳煜這般堅持下,巫馬澄卻動搖了。
尤其是據兒病重的那一個多月裡,她日日以淚洗面。
食不下咽、寝不安枕。
整個人熬得形銷骨立,比一張紙片還要單薄。
宮裡明眼人全都看得出,若是太子折在這一場,皇後隻怕也要撒手西去了。
從月亮裡偷下來的光,在吳煜瞳仁中閃動着。
他沒讓任何人前去通禀,隻獨自跨進了院子。
映着燈火的紗窗上,投出一抹消瘦的倩影。
頭低低的,不知在看着什麼。
吳煜回想起當日,澄兒伏在自己懷中。
淚如雨下叮囑念叨的樣子,仍忍不住揪心抽痛。
雖然最後終得上天庇佑,據兒轉危為安,病情逐步穩定。
巫馬澄亦打消了尋死的念頭。
可吳煜知道,她心中有些東西永遠消失了。
這個自己曾發下重誓,要用一生來呵護珍惜的女孩兒。
終于還是在重重宮牆地逼迫下,殘忍長大了……
一聲歎息悄然飄出,墜下了他拼命揚起來的唇角。
與此同時,窗上的身影也跟着一動。
似是聽見了,院子裡傳來的呼喚。
吳煜顯然有些局促,他急忙忙整理着衣衫,将笑容變換了好幾個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