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要失控之前,穆王把臉轉向了别處。
他站起身,一步一頓地慢慢朝着韓凜走去。
那種感覺又來了。
韓凜看着穆王。
隻覺眼前這人,是在向着自己畢生的遺恨與愧悔前行。
拖在身後的不是腳步留下的餘音,而是經年壓抑地哭泣與歎息。
“好……好……”穆王拍拍韓凜的肩。
就在那雙手,适才出現過的地方。
“能迎回狼頭旗和金熨鬥,可見北夷氣數已盡、天地不佑!”
穆王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出來。
既然大錯早已鑄成,又何必拿陳年舊事,去傷現在人的心呢?
自己與霖兒曾經錯過的、放棄的。
或許真能,從他跟那個少年身上找回來吧?
韓凜看到,穆王眼裡的風暴平息了。
瞳孔就像一口深井,再也掀不起半點兒波瀾。
眼神與話語一樣,共同回歸到了公事公辦的狀态。
“好,看在故人的份上,我信你這一遭!可若哪天你因情誤事、因私幹政,我必定不會坐視不管!”
“侄兒替母親和自己,謝過皇叔了……”一滴清淚滑過韓凜面頰。
他執手深深拜了下去,仍是什麼聲音都沒有。
是啊,生在帝王家,有些事情就隻能爛在肚子裡。
如同有些人,隻适合停留在過去……
許久的沉默,在韓凜和穆王間橫亘起一條巨大的溝壑。
身處裂隙兩端的人,就那樣對望着。
将一切,埋進了不言之中。
韓凜眸子裡,淚光依舊若隐若現,帶着對生的執念與眷戀。
而穆王的眼睛,仍是千年深井般得沉和暗,守着已死的溫情缱绻。
“根據朔楊那邊傳回來的奏報,朝廷早做了兩手準備。”
最終,還是穆王先壓下了心緒的波動。
開口道:“元胥王上和左次王兩個,一明一暗、一壓一擡,恐怕不消幾年,中州邊患就可徹底平息。”到時候,讓他們兄弟倆在窩裡鬥,咱們隻需作壁上觀。”
韓凜點點頭,笑容裡的帝王風度,替代了原本的年少情重。
他把穆王讓回位置上,自己則轉身繞到了書案前。
閑閑落座道:“是啊,正好省得我們動手了。這左次王送上來的時機,真是夠巧的。”
回想着那場朔楊城中的變故,韓凜隻覺這一遭連老天爺都在幫自己。
他拿眼睛掃過案上堆積的奏折,見一封書信夾雜其中,随即将其抽出。
一邊展開一邊問:“這就是我那好兄長,托人送來的親筆信?真是誠意十足!”
穆王亦撇嘴笑笑。
“可不是嗎?他在信裡,除了恭賀中州安定邊陲,還誇你年少英武、慧眼識人。更表示,一定會遣時團前來、當面賀喜。”
“呵呵呵……”韓凜面容豔如三月桃花,說話的語氣卻似帶着霜雪。
“以賀喜之名,行刺探之實,還真是南夏慣用的伎倆。其實,倒也不必如此麻煩,兄長想知道什麼,大可讓太師修書給徐大人,唠唠家常、串串閑話,保管比他自己寫信有用。”
“哼,你啊,你啊——”穆王冷笑一聲。
“這手腕使起來,是愈發精到喽!你這案上剛接下書信,徐銘石府裡的遠客就到了。”
“哦?兄長和太師,這是連一刻都等不得了?”
韓凜的口氣有些輕蔑,心下卻加着十二萬分小心。
穆王複端過茶杯,掀開蓋子道:“他們如何等得起啊?你平地一聲雷地搞出這麼個動作,明眼人都看得清楚,挨打的雖是北夷,真正沖着的可是南夏!”
“也是!這下子,兩邊可算是明牌了!”韓凜靠向椅背,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話語裡,透出幾分散漫。
“那今早傳來的消息,應該就是使團人員的名單了吧?”
他回憶着自己與韓冶剛碰面時的對話,心裡愈發想笑。
“嗯,那份名單我看過了。”穆王飲過茶道。
“除了巫馬太師這個定海神針外,這次還特意指派了兩個将軍随行,說是方便交流經驗、互通有無。”
“這兩人的底細,清楚嗎?”韓凜用手壓着那封南夏帝的親筆信,臉上看不出表情。
“着人在查了,想來不日便有結果。”穆王回禀着起身,一副商議完畢,打算告退的樣子。
韓凜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擡手道:“皇叔為我操勞了這些日子,是該好生歇歇了。咱們叔侄倆,明日朝堂再見吧。”
“臣,告退。”穆王撂袍拜過,倒退着步出殿内。
屋外的陽光,果真要好多了。
早已過了正午日頭最毒的時候,卻還是亮閃閃、光燦燦的,照得人連心事都藏不住。
受過孫著的禮後,穆王走下殿前的寬大石階。
拿眼望着遠處,金紅掩映的宮牆。
臉上的表情哀中帶傷、亦悲亦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