厮殺暫時告一段落。
再濃重的血腥氣,也敵不過無休無止的晚風。
季鷹手持長槍立在山坡。
看着遠處草原上,那些模糊而又不自然的隆起。
他知道,那都是北夷人的屍身。
蒼茫夜色下,季鷹聽見身後士兵們休整的聲音。
均勻的呼吸聲,和馬匹粗重的鼻息。
偶爾夾雜着,幾下甲胄和刀劍碰撞的聲響。
他沒有回頭去看。
而是一直盯着,遠處那片屍山血海。
思緒不禁又回到了,才結束不久的那場戰鬥……
先頭部隊的任務,完成得很漂亮。
五千多人在許青山的帶領下,幾乎可以說是不費吹灰之力,就吃掉了第一波趕來的親兵。
可還不等澆灌進土地的熱血涼透,打北邊傳來的劇烈震動,就昭示了反擊已近在眼前。
季鷹蹲下身,将手貼緊地面。
估算着前方兵馬,足有第一波的倍數之多。
他臉上,沒什麼特别的表情。
既沒有謀略成功的得意,也沒有開戰前的亢奮。
隻是平平的。
仿佛前方,不過是條經常要走的路。
歸雁号嘹亮而高亢的響聲,直插雲霄。
那是邊軍沖鋒的信号。
霎時間,喊殺聲響成一片。
兩面山坡埋伏着的士兵,齊齊沖将下來。
一個眨眼功夫,許青山率領的前軍,頃刻變為後軍。
兩萬多邊郡将士,順勢把還沒組織好隊形的北夷兵馬,圍了個結結實實。
随着一聲斷喝,漫天箭矢自四面八方,湧向中央的北夷兵士。
季鷹手舉長槍,身先士卒沖進敵人陣中。
以萬夫不擋之力,左劈右砍。
身後跟随的士兵,也無一人貪生怕死。
皆随着這位平日溫文爾雅的統領,殺入其中。
将前方所有攔路之人,斬殺殆盡。
直到衣袖被濺出的鮮血,墜得直往下沉。
直到周身,隻剩叩頭與求饒的嗚咽。
邊軍将士們,才收到“停手”的訊号。
地平線處漸次露出的微光,打斷了回憶。
季鷹轉了轉有些僵硬的脖頸,将目光投向那更加迷蒙的深邃。
這一次,他想起了胡如歌……
跟着多年前那場朔楊之變,這個名字,也一并被封存進了歲月中。
變成塘報裡的傷亡彙報,和史書裡的陣亡名單。
自其戰死,季鷹再未從人前,提起過這個名字。
可每一個在邊地生活的人,下到黎民百姓、上到官員軍士。
都知道,那是季鷹生命中永恒的隐痛。
永無痊愈的可能。
胡如歌與季鷹,相識于微時。
是形影不離的摯交好友。
年少時,兩人曾一起讀書習武,一起闖蕩江湖磨煉技藝。
胡如歌的孔武健碩,和自己的文質彬彬,在當年就是一樁奇觀。
每個剛認識他們的人都會好奇——
看上去如此截然不同的兩個人,是如何成為人生莫逆、生死之交的呢?
後來,兩人又一起參了軍。
跟随軍隊一路北上,來到朔楊。
起初,隊伍裡幾乎沒人相信,自己這個斯斯文文的年輕人,能适應邊地生活。
在那群大老粗眼裡,季鷹這樣的公子哥兒,就該生在京城或江下水鄉。
喊打喊殺、風餐露宿的日子,不是他能習慣的。
那時,胡如歌總是對身旁質疑的人說:
“放心,千萬個北夷人的脊梁加起來,都不及一個季鷹!”
後來,因在軍中的卓越表現,不到三年兩人就從名不見經傳的中層兵卒,升到了統領和副統領的位置。
其實以季鷹的能力,他完全可以申請外任、獨當一面。
這一點,胡如歌也私下與其談過許多次。
希望他能為自己的前程打算,離開朔楊。
尋找更加廣闊的天地,一展才華抱負。
那段時間,胡如歌常說:“我這輩子啊就是大老粗一個!戰略籌算皆不如你,不過靠着一身功夫、一腔熱血讨生活!”
“可是季鷹,你不一樣!像你這樣的人,不該埋沒在黃沙之下,一輩子守着朔楊這塊地方!”
“你該走出去!該讓自己的名字,響遍大江南北!與那些千古名将一樣,受萬世景仰!”
自己當時,怎麼回答得來着?
季鷹想着,随即搖了搖頭。
哦,對了對了!
想起來了——
自己那時,好像也是這樣笑的。
然後平和而堅定地,拒絕了對方的好意。
“我這個人呐,一向對加官進爵沒興趣,就想找個清淨幹淨的地方為國盡忠!你說,天底下還有比這兒,更幹淨的地方嗎?”
然而,這片遠離塵嚣的淨土,終究還是被污染了。
季鷹的半張側臉,隐沒在漸起的明亮之下。
心中沉郁哀痛。
那是他怎麼都不會忘卻的一日!
就算生命走到盡頭,季鷹都相信,自己一定會帶着那天的記憶,一并走向死亡。
在那遠離人世傾軋的地方,與故人重逢。
聽着他久違的笑聲,與之暢聊世間種種。
辰和元年,臘月二十七當天。
陽光也是這般有氣無力地,籠罩着朔楊城。
寒冷并沒有阻擋邊地人民,對于新年的渴盼和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