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飛陽的馬轉上了大路,地面頓時變得平整寬闊起來。
歡鬧的曲調演奏過一遍又一遍,絲毫沒有倦怠的迹象。
而嚴家莊裡的老老少少們,約莫着迎親隊伍下了山,也都準備着要動身了。
走在最前頭的,是一輛敞亮的騾子車。
上面坐着花老伯和幾個年齡相仿的老街坊。
往後是幾輛大小不一的驢車和牛車,是莊子裡人自發湊的。
為的自然帶腿腳不便的老人、婦女們下山。
一起去傳聞中京城最好的酒樓——杯莫停裡,讨杯喜酒喝。
當然了,絕大多數莊裡人還是跟在車輛的周圍,結伴步行而去。
進城的路算不上近,可對于莊稼地裡長起來的人們,這些距離還算不得什麼。
孩子們自然是高興的,一邊吃着娃娃包裡的糖果點心,一邊呼朋引伴地跟在大人們後頭。
活像群穿着花衣服的小猴子,簡直沒有一刻安靜。
制造出來的聲響,一點兒也不必前頭的鑼鼓隊小。
微風習習吹過,搖動着道路兩旁的樹枝,将涼爽送到擡轎的楚一巡面前。
他微微眯起眼睛,感受着這拂面的清風,隻覺身心舒暢。
額頭上的汗珠都變得涼起來。
“過幾天,去師父墳前看看吧,陪他老人家聊聊天兒……”
他在心裡盤算着,自己已經多久沒去看過,他老人家了呢?
似乎飛騎營搬進衛信苑之後,他就再也沒得空前去。
一方面是因為衛信苑遠在城郊,另一方面則是騎兵訓練比先前更加艱苦嚴格。
大家夥沒日沒夜地苦熬苦練,隻為能早日派上用場。
“得先去買上隻醬油鴨,再來上兩個豬蹄子,拎上壺好酒,才能去啊——”
楚一巡邊想邊笑。
“也不知隔了這麼久才去看師父,他老人家會不會生氣?”
“是會說我沒良心,把他一個人晾在一邊兒,還是會讓我安心辦差,說他自己一切都好呢?”
他回想着剛才那老漢的聲音和面孔,心裡滿是無盡的遐想。
“嗯……應該是先拿拐棍打我兩下,罵我是個不孝之徒。”
“然後樂呵呵地接過酒肉,告誡我好生當兵、好生訓練,他那兒一切都好,用不着我操心吧?”
想到這裡,楚一巡樂得愈發厲害。
“是啊,能不好嗎?反正人都沒了,黃土一埋,墓碑一立,再不好都好了……”
哎,師父要知道現在的自己這麼會頂嘴,不知要氣成什麼樣子?
對了,以前遇見這種情況時,他都是怎麼做得來着?
哦,哦,想起來了——
過去凡遇上這種嘴犟的時候,師父都會用手拍打自己後腦勺。
邊拍還邊說:“小毛孩子,真是翅膀硬了!”
随着腦海裡話音落地,楚一巡的腦袋竟真不自主地向前點了一下。
直接驚動了另一側的周迹杭,趕緊往他那邊望去。
還以為楚一巡是被什麼東西絆了腳。
可就在兩人轉過頭,四目相對的刹那。
多年生死之交所形成默契,在這一刻化作無言的了解,流轉于彼此之間:
“我沒事兒,就是想我師父了,我想去看看他。”
“嗯,我也想家了,我想回家看看我爹娘,還有弟弟妹妹。”
“是啊,飛陽都娶親了,咱們這些人也是時候,再往前走一步了!”
“可不是嘛,的确是時候了!”
與轎子後面,那倆人的内心激蕩不同。
回程路上的譚鸢,心裡竟比去時還要平靜。
或許應該這麼說——
自打他來到這個世上,有了記憶起,他的心就從未如此平靜過。
過去的他,雖然行走在江湖中,看似來去自如,渾身是膽。
可隻有譚鸢自己清楚,他的心比鐵還硬,比冰更冷。
那并不是一種甯和坦然的狀态,甚至算不上冷漠。
而是一種介乎于生死之間的遊離,說生不是生,說死又談不上死。
如果非要在譚鸢有限的詞彙表達中,篩選出一個與這種狀态相近的詞。
那恐怕就隻能是“麻木”了。
所以,他習慣殺戮。
看着上一瞬還活蹦亂跳的生命,下一刻就流着血倒在自己腳邊。
譚鸢才能捕捉到一絲存在的價值。
别的生命已經消亡,但自己卻沒有,這就是價值……
有,卻也僅僅到此為止。
其實,加入暗衛以前,譚鸢在江湖上就已經混出了一定名聲。
那些怕他的人和恨他的人聚在一起,給他起了個“血牙”的外号。
從此,這個外号伴着四處散播的追殺令,一直跟随着譚鸢。
拜這張賞金不菲的懸賞令所賜。
江湖上怕被他殺的人和想殺他的人,總算一樣多了。
但譚鸢從來都沒有躲藏過。
他殺人,也等着被人殺。
這似乎就是他天生的命數。
沒人知道他打哪兒來,譚鸢自己也不知道。
或許,真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吧?
不然為什麼,自己會對前塵往事,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他最早能回憶起的畫面,就是染血的人頭,和空洞的雙眼……
追殺漫長而持久,無止無休。
可譚鸢還是沒弄明白,自己的存在到底有什麼意義?
隻不過,他的對手顯然不這樣想。
懸賞的金額就是譚鸢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