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和娘親已經盡力了。
那副早已被掏空的身體,的确再也支撐不住藥石折磨。
或許,放棄才是對兩方都好的抉擇……
隻不過,隻不過周迹杭真的沒有做好準備。
自打他降生到這個世上,才和這個沉默又溫和的爹爹,認識了十幾年。
他,還不想告别……
懷着這樣複雜的心情,他看見了那個站在破廟門前的年輕人。
一張臉木木的,沒有什麼表情,聲音和眼神一樣冷。
身材比自己壯碩些也高大些。
一身衣服雖不華貴,但看得出很整潔。
一點兒也不像自己身上,這零碎布頭。
周迹杭還以為又來了活計。
打定主意無論這回是幹什麼,都得多要些錢。
就是讓爹爹多吃幾頓好的也成。
可年輕人接下去說的事情,完全超出了周迹杭的預期。
他看見那人手裡托着的兩塊銀錠子,想都沒想就應下了差事。
完全不在乎往前一步,是刀山還是火海。
而那個年輕人呢?
着實有些奇怪。
在周迹杭接過錢,表示願意加入并誓死效忠後。
冷淡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安心和痛苦交織的怪異表情。
而那,也是嚴飛陽與周迹杭首次談話時,展現出的唯一表情。
鑼鼓聲撼天動地,馬背上的嚴飛陽英挺威武。
迎着太陽,宛若山裡走出來的神祇。
周迹杭沉下心來,感受了一下肩膀上的分量,不覺有些動容。
這麼多年以來,周迹杭一直都沒機會告訴嚴飛陽——
自己當年,是多麼感激他的出現。
因為他的那次邀請,才保住了爹爹的性命,也保住了周家。
收下銀子後,周迹杭連夜回了趟家。
說自己找到了固定的好活兒,跟着镖局南下走镖。
雖然不能常常回來,但好在銀錢管夠,家裡總算能寬裕些了。
然後,就把兩塊銀子,全都塞進了娘親手裡。
接着,他找到了曾經走江湖時,結識的一位镖師大哥。
這個人也是他除暗衛裡的弟兄外,唯一信得過的朋友。
周迹杭拜托那人,按月幫他轉交銀子回家。
那壯漢二話沒說就答應了,根本沒問他這樣做的緣由。
這份恩情,周迹杭到現在依然記在心上。
其實,加入暗衛之後,周迹杭是偷偷回過幾次家的。
隻是每次,都選在不起眼的時候。
要麼是清晨、要麼是午後、要麼就是夜裡……
總之以他的僞裝功夫,從沒被人發現過。
家裡從裡到外翻新過了,隻有他的那間房什麼都沒有變。
原原本本放在那裡。
奶奶說是怕“大杭子”回來不習慣。
該等他自己回家,拿主意才行。
每次吃飯,家裡人照舊,在周迹杭常做的位置上擺好碗筷。
想着他在遠方一切平安、順利。
娘親臉上的笑容多了,又變回了周迹杭兒時記憶中的樣子。
爹爹雖然還是沒法幹什麼重活。
可好歹臉上能挂住肉,身子骨也眼看着結實了。
粽子元宵一類的年節吃食,再次回到餐桌上。
奶奶亦不必攬針線活,給人家縫縫補補。
唯一遺憾的,是爺爺前兩年過世了。
不過好在家裡景況好轉,葬禮辦得很體面,墓地也選得講究。
“挑個日子,是該回家看看了……”
這場婚禮之于周迹杭,仿佛是一次全新的際遇。
讓這個多年未得歸家,一直躊躇不前的靈魂,看到了生命裡另一個側面。
嚴飛陽踏出的那一步,實打實邁在了他的心坎兒上。
讓周迹杭不由地思考起自己的人生,是不是還有些其他可能?
而要做到一點,首先就是要回家!
抱抱多年未見的親人,再躺躺那張窄小的木闆床。
給妹妹買上好多好多的點心果脯兒,給奶奶添幾件新衣。
小粽子現在也老了。
自己可以陪着它靠在樹下乘涼,然後一起去爺爺的墳前上柱香。
哦,對了,還有弟弟。
以他的年紀,過個三五年就該娶妻了——
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機會,也能為他張羅一次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