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展開的第一頁,其實應該是信的末尾。
落款處“弟凜頓首”幾個字,無論看多少次,都刺的巫馬良雨眼睛生疼。
沒錯,這就是韓凜當日說,要寫給南夏帝吳煜的親筆書信。
開篇以“兄長”起頭,恭恭敬敬問過安後,先是祝賀了南夏,即将有新繼承人誕生的喜訊。
又以弟弟的身份,關心了兄長的身體康健。
更言及自己為沾沾喜氣,特命内府趕制了一批新巧玩具和嬰兒服飾,算是盡點兒微薄的心意,博兄嫂一笑。
禮數周全之後,才算是入了正題——
說起八月二十九日,自己亦将大婚的消息。
信中言,雖然相信兄長肯定早已知悉,但由做弟弟的親自寫信說明,更能彰顯兩家睦鄰友好、兄友弟恭。
還望兄長莫要怪罪自己,多此一舉。
字字句句恭順有加、進退有度,讓巫馬每看一次,都忍不住感佩其忍辱負重的本事。
重新折起信件,隻覺心中大石又沉了幾分。
聽着外面不時響起的喧嘩聲,他又想起了臨行前夜,吳煜和自己的那次長談。
“老師,照理說澄兒剛有身孕,南夏現在又是這般景況,再派您出使中州實在不妥……”
吳煜年輕的臉上,有着和年齡極不相稱的憂愁。
話說得吞吞吐吐,完全不複當日的意氣風發。
可他還是思量着道:
“然而朕思來想去,唯有您去才最穩妥,朕也最放心。若遣了其他人,沒用的吃喝能帶回來不少,能用的消息是一點兒不用想了。”
巫馬趕緊起身拜過南夏帝。
“澄兒身孕有陛下關懷照顧,老臣沒什麼可挂心的。隻是這節儉令在民間推行不順,屢屢受阻,的确教人憂慮。”
眉宇間,也是與吳煜一樣的愁悶之色。
“開弓沒有回頭箭,哪怕遭受的阻力再大,民間節儉之策也是勢在必行。”
吳煜面色堅毅,從懷中掏出中州皇帝的親筆書信,交給了巫馬。
繼續道:“官員們不理解朕的用心,接到政令後隻一味盲目推行,遇見點兒困難又忙不疊地上疏訴苦。”
“百姓們也不理解朕之苦心,隻覺得手裡有錢有糧,不是買不起、花不起,為何要朝廷多管閑事。”
“這一來一往間,惹得官怒民怨,個個都認為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實在是滑稽可笑。”
巫馬一邊看着書信,一邊聽着吳煜的話。
明白這個向來溫和的年輕人,之所以會如此雷厲風行地推行新策,實在是因為這天下的局勢,已到了刻不容緩之際。
南北兩片土地,曆經幾百年分裂對峙,如今統一之兆已初現端倪。
誰能盡早調集民衆、積極備戰,誰就有可能成為一代蓋世英主。
将原本就是一體的土地,重新整合聚攏。
讓中原再次煥發出如漢朝唐代那般,強大的生命力。
這一切,不僅需要有抱負的賢明帝王,還需要有志的官員和善戰的百姓。
但泡在溫柔富貴裡的南夏子民,顯然是不夠格的。
所以吳煜才會打算用縮減娛樂開支的辦法,逐步收攏起閑散的民心。
喚醒他們骨子裡,祖先留下的骁勇彪悍的血液與精神。
“隻可惜……他們吃慣了糖,已經喝不下藥了。”
吳煜深深歎了口氣,對着巫馬手裡的書信點指。
“可現在若不把藥灌下去,等到他日,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之時,再後悔就晚了!”
“是啊,真到那一天,就晚了……”巫馬回憶着南夏帝的話,自己跟着喃喃道。
窗外天色是黃昏與夜晚交界時的那種暗,似有百鬼虎視眈眈,盯着這片即将陷入沉黑的大地。
門口傳來的交談,打斷了他的愁緒。
聽聲音,應該是外出閑逛的南夏官吏。
他們語氣輕浮,聲如洪鐘,一點兒也看不出勞累過度、困倦難當的樣子。
一個很是清脆的聲音道:
“聽說那中州帝對丞相府嫡女是一見鐘情,還曾為其重金求藥!怎麼大婚安排的這麼寒酸,柳堤一帶連點兒裝飾布置都沒有?”
“雖說這柳堤距離都城是遠了些,但咱們皇帝大婚那會兒,可是東南西北沒有一處不慶祝的。驿站寒酸就算了,連婚禮都舍不得花錢,真是窮到家了!”
另一個趕忙應和着,聲音雖動聽,口氣卻刻薄到了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