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格知,江大人……”
月華透過巷口老榕落下斑斑碎影。
不等晏遠應聲,姬珣衣袂一甩,話鋒陡轉:“與晏大人是同僚?”
晏遠心下一驚,額頭上随即滲出細細密密的汗,雙腿打着哆嗦,卻不敢直起身,擡眸瞥見姬珣如常模樣,心下越發打鼓。
姬珣卻不多言,上下睥睨片刻,不緊不慢道:“依晏太人對他的了解,以江大人的性子,可像是會因後悔愧疚而自戕之人?”
一抹嘲諷伴着晚月掠過眼底,不等姬珣看清,晏遠把頭垂得更低,忍着不耐道:“回世子爺的話,下官與江大人雖同為工部主事,平日裡各忙各的,鮮有來往。隻是,”他微微擡起頭,沉聲道,“世子爺隻需稍稍打探便知,江大人素來行事張揚,膽大妄為做錯了事,理當受罰。”
“理當受罰?”
姬珣低聲重複着他的話,低聲沉吟片刻,又道:“你二人同在工部做事,同樣迎娶了槐安樓的花魁娘子,自自打娶花魁姑娘進門,仕途順暢,一路高升……而今江大人先去,他手上的事務,不出意外,大部分皆會落到晏大人頭上。大人……”
姬珣蓦然沉聲,神态間驟然多着幾分不容辯駁的威壓。
“夜路凄寒,回來途中可曾細想,一路平步青雲的江大人為何會突然想不開?可曾擔心他的今日會否是大人的明日?”
“世子爺!”
晏遠驟然出聲,神色間噙着不自知的惶惶,擡眸撞見姬珣幽暗又深邃的目光,下意識錯開視線,輕咽下一口唾沫,搓搓手,神情讪讪道:“下官知曉,因着江大人之事,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世子爺有什麼要問的,但說無妨,隻是……”
雙手倏地一頓,他擡眼偷觑姬珣,忍不住蹙眉道:“世子爺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晏大人多慮!”
姬珣雙手負後,仿佛刹那間失了虛與委蛇的興緻,舉目遠眺着天邊月,徐徐開口道:“隻是看晏大人面善,特地來知會大人一聲,今日午後,菡萏姑娘已将六年前青峰堰之事悉數告知。大人若是願意戴罪立功,交出賬冊,供出幕後主使,看在大人為國為民勤勤懇懇多年,某或能為大人開脫一二,留你一家老小性命,可若是……”
話至此處,姬珣眸光驟冷,盯着霎時面如死灰的晏遠,冷聲道:“大人可想好了?”
仿佛被言語抽了脊骨,隻聽撲通一聲,晏遠癱軟在地,眼神渙散,渾身抖如篩糠。
失态隻刹那,一陣冷風吹過,晏遠自惶惶間回過神,頂着蒼白的面容,撐着哆哆嗦嗦的身量,搖搖晃晃開口:“下官,問心無愧!”
“問心無愧?”
姬珣并不辯駁,隻擡頭望着晏宅方向,眼裡映着冷然,徐徐道:“晏大人視死如歸,姬某佩服,隻不知,家中老小可知大人氣節?妻兒老母可做好了陪大人同赴黃泉的準備?”
晏遠搖搖晃晃站起身,像是已顧不上尊卑之别,兩眼死死瞪着姬珣,拱着手道:“天時不早,世子爺倘若沒有他事要問,且容下官先行一步!”
“那地方當真隻你一人知曉?”
不等他轉身,姬珣長袖一揮,沉聲開口道:“夜半三更時、四下無人時……你當真确信,每次進出皆無旁人在場?菡萏姑娘身手不凡,同住檐下六載有餘,她當真從不曾起疑?從不曾尾随在後?”
晏遠背對着姬珣,不知是否月色作祟,沒來得及直起的背脊更顯佝偻而僵硬。
不等他思量,姬珣近前一步,繼續道:“那鎖匠當真可信?那鑰匙,全天下當真隻那一把?便是貼身放置,晏大人,入睡後、沐浴時……當真片刻不曾離身?你自以為的春困秋乏,當真隻是小憩了片刻?”
月下的人影微微一顫,仿佛一株古木,吹着秋風,搖搖欲墜。
姬珣眼裡掠過一星光亮,眯起雙眼,不緊不慢道:“枕邊人、府中人,大人當真個個清楚?清楚來路,清楚家世,大人可清楚他們每時每刻,心中所想?大人莫非不知,人心不足蛇吞象……”
晚風依依,月下許久無人說話。
*
一炷香後,鄰巷轉角處。
遙遙認出姬珣的身影,追影自車上縱身躍下,快步迎了上來。
“爺,如何?晏遠可有起疑?”
姬珣神情一怔,一面翹首往他身後看,一面蹙眉道:“阿晞呢?怎就你一人在此?”
“雲姑娘擔心菡萏姑娘身上的毒,不想她再用那來路不明的藥,又怕她疼得受不住,方才說先帶她回府見趙伯。”兩人一面往裡走,追影一面解釋,“爺放心,疾風陪雲姑娘一道。”
姬珣輕一颔首,又轉頭盯着晏宅方向,目光微凜:“傳出風去,自打琉璃村出事後,聖上似乎有意徹查昔年出過事的青峰堰,即将動土的東州松渠堤之事,也有可能派欽差一道前往……似是而非些,懷疑的種子已經埋下,會不會上鈎,隻看這兩日……”
“是!”
*
五日後,朝會日。
日上三竿時,榮華殿内依舊人頭攢動。
“有事早奏,無事退朝——”
“啟奏陛下!”
内侍的宣告尚未平息,朝臣已經端正象芴,作勢欲退,一道奏禀聲響起。
衆朝臣紛紛側目,卻是素來寡言的工部侍郎,莫聞識。
“愛卿,所奏為何?”
“陛下!”莫聞識躬身出班,畢恭畢敬道,“臣參!南甯世子珣,欺君藐法,有負皇恩!”
左右朝臣齊齊一震,各個豎起了耳朵,屏息凝神。
姬琅頓然擡眸。
欺君藐法?莫聞識這是狗急跳牆?還是兵行險招?
餘光裡映入韓暮楚與王梁書面面相觑模樣,似乎對莫侍郎之舉頗為意外。
此舉莫不是他擅作主張?
“南甯世子?”
不容他多看,九階之上傳來玉石琮琤聲,永熹滿是疑惑的聲音緊跟着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