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為口不能言的病痛所折磨,菡萏已顧不上禮數與周全,啪的一掌拍在桌上,厲喝道:“媽媽想想讓女兒活活疼死?!”
仿佛一線晴光破開幽暗的四下,牆角處的幾人面色齊齊一凜。
活活疼死?
菡萏的弱柳扶風、面白如雪,莫非并不隻因她媚骨天成,而是當真已病入膏肓?
再有,“多給女兒些”,是何意?
菡萏需要從安媽媽手中得到何物?那物事能緩解她不堪忍受的痛楚?
每月十五雷打不動……錯過一月,她會如何?
花魁姑娘們何以對那幕後之人忠貞不二,甚至在那行賄之人自戕後依舊不敢逃離、不敢背叛?雲松為何會出現在此處?
滿園古槐沙沙。
樹蔭裡的人面色驟沉。
原是如此!
*
山徑逶迤,暖晖搖蕩,習習松濤伴人歸。
草木葳蕤的山下,車夫驅車近前。
菡萏收回遠眺的目光,正要等車而去,山徑間忽而傳來略有些匆忙的行路聲。
“菡萏姑娘?”
探進簾内的菡萏神情一僵,立時沉着臉,轉頭看向來人。
卻是姿容不俗的兩男一女,看周身穿戴,分明大戶人家。
“幾位……”
她的眼裡顫動着遲疑,提着衣擺的十指不自覺用力,上下端量着來人,柔聲道:“認得妾身?”
“世間花葉不相倫,花入金盆葉作塵。”
姬珣穿過陡峭山徑,一面款款近前,一面開口道:“惟有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姑娘一曲蓮上舞,昔年中州誰人不知?”
舊日之名,禍福相依。
聽他提起昨日之日,菡萏面色微冷,一面上下打量着幾人,一面淡淡道:“昨日風月不值一提,妾身而今已為人婦,公子若無要事,且容妾身先行一步!”
“菡萏姑娘!”
眼見她邁上車駕,宋晞心急如焚,大步上前道:“你身上的毒,再不治就遲了!”
菡萏身形一僵,卻似不知她所言為何,擡眸朝車夫道:“走!”
“菡萏!”
宋晞一把拉住車夫手裡的缰繩,連珠放炮似的開口道:“你當真不知安媽媽每月給你之物是藥是毒?明知用得越多,下個月越難受,甯肯活得渾渾噩噩,也不願試着尋出解毒之法?”
安媽媽三字出口,菡萏雙目驟縮,不等她說完,右手作掌直逼宋晞面門。
“滾!”
“小心!”
凜冽的掌風與姬珣的驚呼聲一并掠過耳際。
“夫人?!”
宋晞隻覺眼前所見天旋地轉,回過神時,人已至姬珣身後。
菡萏按着起伏不定的胸口頹然跌坐在地,兩靥因愠怒泛起了不正常的紅。
左右侍婢慌忙上前,菡萏全然不顧,隻死死盯着面前兩人,滿臉防備。
姬珣側身看向宋晞,确認她周身無恙,又冷眼朝菡萏道:“聰慧者易莽撞,謹慎者易怯懦,我本以為姑娘不同于此兩者,不僅聰穎,同時謹慎。”
話頭微微一定,思量片刻,他垂目看向菡萏,徐徐道:“想來少不更事時,姑娘曾真心以為安媽媽與人為善,每月分發的藥丸不僅能補氣養血,且讓玉體越發柔美、嗓音越發動聽……
“直至某日,分明還不到月半,你突然惦念起藥丸的苦味,念得渾身難耐、不堪忍受……
“又或者,某個月半十五,你因事耽擱,本以為錯過一次不是什麼大事,那天晚上,你明白何為鑽心蝕骨之疼……”
被說中心事,氣喘籲籲的菡萏神情一僵,拽着前襟的五指不自禁用力。
姬珣若無所覺,繼續道:“到那時,一直以來萦繞你心頭的不解終于有了答案。書裡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安媽媽幾人與你們非親非故,何以如此無私,不僅供你們飽腹,甚至傾囊相授……菡萏姑娘?”
窺見她眼底一閃而過的傷懷,姬珣蓦地上前一步,繼續道:“拒絕大夫上門,不願聽聞’中毒’兩字,姑娘莫非早已清楚,你身上的毒已入肺腑,怕是藥石罔效?”
他眯起雙眼,待菡萏顫動着丹唇低垂下眼簾,又道:“事已至此,姑娘莫非甯肯賠上自己的性命,也不願聽我們一言,給自己一個機會?”
菡萏緊抿丹唇,兩靥越發蒼白。
習習松風疊翠,檀香若有似無。
良久,菡萏擡起頭,盯着姬珣幾人,開口道:“你們,究竟是何人?”
姬珣眸光忽閃:“能救姑娘命之人。”
“救我?!”
仿佛聽見了什麼俏皮話,菡萏撲哧笑出聲。
夕陽西下,天幕漸昏黃。
她轉頭望着漫山蒼翠間的前傾霞光,水光潋滟眸間忽而掠過一絲出乎意料的哀意。
不等他幾人開口,她已徐徐開口:“少時與父母走散,那人牙子說救我,轉頭便将我賣進了青樓;後來輾轉遇到安媽媽,她也說能救我,法子便是這些……”
她從懷裡取出一個藥瓶,倒出藥丸給他幾人看。正是方才她好不容易才從安媽媽處求來的“保命丸”。
眼底似有譏嘲一閃而過,她擡眼望着姬珣幾人,神色涼薄道:“還有,在槐安樓登台時,有幾個公子哥……知慕少艾,不知天高地厚,以為憑自己的家世、身家,能救我于水火,後來……”
她再次擡頭朝向夕照投落的方向,神情仿佛眷戀,眼底一片荒涼。
“說要救我、能救我之人何其多,誰人不是有所求?”她倏而回眸,厲聲道,“你幾個又有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