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風輕輕,水何澹澹。
晴照斜落的偏廳,追影緊擰着眉頭,開口朝姬珣道:“爺,屬下有一事不解!”
“如何?”
“方才雲姑娘說,”追影轉向宋晞,神色茫然道,“事成多年後,名為小妾、實為牢頭的花魁姑娘們,依舊安守在行賄之人府中?”
“是,”宋晞輕一颔首,開口道,“如雲松那般,琉璃村遷村逾兩載,她依舊是江家小妾。”
追影眨眨眼,映着晴照的眸間愈顯不解:“行賄之人,如曲梁之流,皆有把柄在那幕後之人手中,可花魁姑娘們也曾是清白人家出生,何以淪落風塵後便心甘情願為之驅使?甚至嫁作人婦後,依舊不為夫、不為子,隻對那人忠心不二?”
房裡倏忽杳然。
“雲松她……”
不多時,宋晞于袅袅晴照間仰起頭,看着疾風道:“江宅那邊,可有消息傳來?雲松可有反常?”
“最大的反常,”疾風看向追影,緊擰着眉間,搖頭道,“許便是一切如常。範氏天天去她小院,不是罵她不知廉恥,便是罵她沒心沒肺。雲松跟個沒事人似的,除卻去了廟裡一趟,平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宋晞面色微沉。
若說菡萏、文竹幾人尚有職責在身,可江格知已殁,琉璃村之事,依着姬珣的叮囑,姬琅亦不曾派第三人前往,隻在暗中追查。
——諸事皆了,雲松因何不歸去,卻要頂着歌伎的出生、小妾的身份安守府中?
“如此……”
沉吟片刻,姬珣擡起頭,吩咐兩人道:“還在京中的涉案人等,晏遠、甯恪、賀文遠……讓四影分頭行事,兩人盯賀家,兩人去甯家!”
“是!”
疾風立時正色,沒來得及多問,又聽他道:“涉事官員這邊,莫聞識、吳鵬程、曲梁、吳棟,讓二殿下找人盯着!”
“是!”
“再有……”
話說一半,他舉目望着仿佛無垠的十裡翠竹,目光倏而悠遠。
“疾風追影,你二人親自去查。王梁書、韓暮楚,自嘉順十五年至今,六年多的時間裡,他二人及他二人的親朋、友鄰名下,是否有任何交易記錄晦澀、不同尋常的财務或宅邸往來?”
“爺的意思是?”
聽聞韓相之名,疾風兩人眼神交彙,面色齊齊一凜。
“槐安樓……”
姬珣收回視線,若有所思道:“形同賞銀往來的渡口,卻不似存放大量銀錢的倉房。昨日是白芷姑娘的大日子,後院被擅入,那幕後之人連夜便能尋出一處同樣機關重重的别莊……可有瞧出不同尋常?”
宋晞眸光一閃,接過話頭道:“此案涉事官員之多、年數之長、範圍之廣……他們用以存放贓銀的倉房絕不僅竹月閣一處!”
“正是如此!”
姬珣拉住她手,颔首道:“至于韓相與王尚書,哪怕他二人并非幕後主使,二人皆為前朝元老,此事又始于工部,說他二人不知此事……實在不太可能。”
“好!”追影站起身,氣勢凜凜道,“疾風,我們走!”
“等等!”疾風緊蹙着眉頭看向桌邊兩人,沉聲道,“爺,晏家那邊?”
“晏家……”
不等他說完,姬珣偏頭看着身側眉目低垂的宋晞,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
事涉岑謙與先太子,晏遠不同于餘他兩人。
他擡頭看向疾風追影,沉聲道:“我二人親自去!”
*
城西停雲巷。
昏黃斜照,落影正依依。
停雲兩字,取自陶潛詩中“停雲霭霭,時雨濛濛”一句。
居于停雲巷之人,是否有陶潛之志尚且不論,多為貧寒初升,少黃白之物傍身,隻得以“不為五鬥米折腰”聊以自’慰。
經巷口一路朝裡,但聞青竹猗猗,松風瑟瑟。
在此之前,姬珣兩人皆以為,能用半數身家換仕途者,必屬江格知之列——雅不雅隻是其次,宅邸裡外必定堂皇富貴。
直至一方能用“凋敝”來形容的門廊映入眼簾,宋晞兩人眼神交彙,錯雜之餘,各自皆從對方眼裡讀出一絲驚喜。
誰人能于平步青雲時韬光養晦?誰人能于身價斐然時安守“本心”?
可不正是他幾人眼下正苦尋不得的性子謹慎之人?
兩人借院外老梧作掩,藏身高處,俯瞰宴宅裡外。
門廳、前院、正堂、後院、内室……看似尋常的三進宅邸,除卻門廊更為凋敝,裡間仿似别無不同。除卻……看清矗立在後園的梯雲閣,宋晞兩人的面色齊齊一沉。
文人愛月,愛登高,愛立雲梯于後院,皆屬尋常,可晏遠,諸事謹慎甚至門廊凋敝的宴宅,為何會在後院立起如是一座閣樓?
——不論誰人經過,皆逃不過閣樓内的眼睛。
莫不是……
想起什麼,宋晞兩人目色微凜。
不等他兩人看清,隻聽吱呀一聲,梯雲閣的門被推開,一名形容秀氣的婢女提着滿滿當當的食盒,垂頭喪氣走了出來。
“一點吃不下?”
另一名梳着垂挂髻的侍婢碎步迎上前,看清她手裡的食盒,忍不住嘀咕:“這可如此是好,再這般下去……”
“臉白得吓人!”
鵝蛋臉的侍婢看看手裡的食盒,神色唏噓道:“大人也不管,依舊雷打不動寅時出、戌時方歸……這都多久沒來看過姑娘了?”
“此事可怨不得大人!”
垂挂髻的婢子忍不住替主家說話:“來了幾次都不見,大夫來了也冷眼相對……說句不怕得罪人的,爺又不欠她,這麼些年好吃好喝供着,何苦還要看她臉色?”
“明日還要出門?”
兩人穿過後院,頭湊着頭,小聲說話。
“每月十五雷打不動。”另一名婢子颔首,繼續道,“怕是天上下刀子都要去!”
“真真不知規矩……”
兩人的背影愈行愈遠,聽清她兩人的話,院外的兩人眼睛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