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贖身之人先她而去,往後這府中可還有她容身之處?莫非要回去槐安樓?
隻是……
一線浮光掠過堂下,窺清素衣之下若隐似現的羅衣雲錦、手镯璎珞,姬珣的目光陡然一沉。
妾身的穿戴——不論出生——何以比當家主母還要華貴?
不等他開口,同坐在旁的宋晞輕拉了拉他衣袂,眼神示意:看她手上。
姬珣垂目再看,眸光緊跟着一顫。
她腕上的手環太過粗實,指間的戒指精雅,讓人為那花樣所惑,不自覺忽視指環下方,那一道道有意掩蓋的舊痕與瘡疤。
姬珣若有所思,徐徐道:“雲松姑娘?”
雲松微微一頓,不卑不亢道:“舊日虛名,不足挂齒。”
姬珣輕一颔首,如話家常道:“昔日雲姑娘名滿京都,想來願意替姑娘贖身之人,不在少數。”
雲松形容不變,淡淡道:“公子說笑,風月之地,酒後胡言,如何作得了數?”
“便是如此,真心相待之人怕也不僅江主事一人,遑論彼時他還并非江主事。”
姬珣盯着雲松,沉聲道:“姬某僭越,槐安樓往來多高門,姑娘閱盡千帆,如何會……”
彼時的江格知無才無貌、家世尋常,且家中已有妻室……何處不同尋常,竟能讓見慣風月的雲松另眼相待?
“閱盡千帆……”
雲松眼裡掠過一絲嘲弄,擡頭看了看堂中上下,淡淡道:“方知安穩難求。”
“安穩?”姬珣不為所動,蹙眉道,“夫君流連風月,主母百般為難,此便是姑娘所求,塵世安穩?”
雲松眸光一顫,倏地低垂下眼簾,撥弄着手環默不作聲。
“姑娘嫁進江家,已兩歲有餘?”
雲松輕抿丹唇,颔首道:“是!”
“彼時的江主事,”姬珣若有所思,“為打點上下,甚至腆得下臉來動用妻子的嫁妝,如此身家的江主事,是如何替姑娘贖的身?”
堂下的雲松倏地一僵。
正巧夕照漸隐,落影下的人面色陡然一沉。
“如此說來……”
不等她開口,追影想起什麼,開口道:“爺,似乎是槐安樓的傳統。”
“傳統?”姬珣轉向他,“什麼傳統?”
“說的是,”追影看向堂下之人,又轉向姬珣幾人道,“但凡槐安樓的花魁娘子,成名一段時日後,短則半月,長則一年,樓裡的媽媽會放出風去,尋個良辰吉日,讓歡喜花魁姑娘的各家公子貴人皆上門來,以競價方式替姑娘贖身,放出樓去。”
“競價?放出樓去?”
姬珣下意識蹙起眉頭。
培養一名花魁,不僅需要心力,更要金錢與運氣。多少花樓裡的媽媽,少時自己為花魁,養出花魁後,不将人榨幹用盡,不會将人放出樓去。
槐安樓何以如此特殊?不僅願将人放出樓去,還主動攢局?
“雲姑娘,”他垂目看向堂下,正色道,“此話當真?”
雲松形容不變,輕道:“是。”
姬珣面色微沉:“以雲姑娘昔日美貌……不知有多少公子到場,又有幾人叫價?”
“咳!”
眼見雲松眼底掠過不堪受辱的赧然,追影傾身向前,輕道:“爺,祈都風尚……并非不可能!”
姬珣微微一頓。
追影言下之意,京中高門之後大多“眼明心亮”。于槐安樓内你侬我侬、互訴衷腸是一回事,不問出生、不問家世,娶進家門是另一回事。
古往今來出生風月之人,幾人得良緣?
如雲松這般,嫁作良人婦,得萬般寵愛,丈夫又平步青雲者,怕已是十二萬分難得。
姬珣一聲輕歎,思量片刻,垂目道:“雲松姑娘,可否将手上指環摘下?”
雲松握着指環的五指微微一曲,眼底藏着謹慎,故作淡然道:“大人這是何意?”
姬珣卻不接話,隻垂目看着她手上的指環,一動不動。
雲松舉目張望四下,見無人幫忙說話,兩靥越發蒼白。
少頃,她低垂着眼簾,一面摘下指環,一面顫聲道:“奴家出生低賤,自小手上便長滿了繭子,加之習琴數年……”
哐啷一聲,她将指環擲在一旁,攤開雙手,楚楚可憐道:“污了幾位爺的眼,還望爺莫怪!”
此地無銀三百兩,才會喋喋不休,才會一反常态。
追影幾人眼神交錯,又齊齊看向她傷痕交錯的掌心。
舊傷累累,的确似貧苦出生,隻虎口處那道遮掩不住的繭子……
“有勞雲松姑娘。”
姬珣收回視線,轉頭朝追影道:“送雲姑娘出門,請江小少爺過來一趟!”
“是!”
“爺,她是?”兩人的身影将将消失在門外,疾風箭步上前,沉聲道,“習武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