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今歲天寒,河裡的水可還凍手?”
婦人們你搭我一句,我應她一聲,說得正興起,陌生的聲音自頭頂上方落下,幾人紛紛停下手中活計,仰頭看向岸邊。
卻是兩名形容出挑的公子哥,年長些的一襲湖碧色長衫,修皙清隽,沉穩持重。開口之人一襲竹月色錦衣,眉目帶笑,肌膚吹彈可破。
照着餘晖比肩而立時,真真如同丹青名手筆下的美人圖,令人賞心悅目。
“兩位公子打哪裡來?”
打頭的婦人看着歡喜,放下手中的竹籃,一面屈膝行禮,一面笑意盈盈道:“我們村偏僻,平日裡少有外人來訪,兩位莫不是迷了路,還是來探親訪友?”
婦人自稱姓孫,生得圓臉厚唇,很是面善。
宋晞——竹月色錦衣的小公子——看她親切,颔首道:“孫媽媽好眼力,我二人并非本地人,來此地是為尋一位舊友。”
“公子的舊友姓甚名誰?”
孫媽媽舉目環顧小河兩岸,指着左右村舍道:“統共二三十戶人家,我幾人皆認識。”
“不知村裡可有姓孟的人家?”宋晞順着她的收拾環顧左右,又朝她幾人次第颔首,“我二人之友姓孟,單名一個愉字。”
“孟愉?”
孫媽媽神情一怔,沒來得及應聲,一五大三粗的婦人突然站起身,拉住她衣袂,朝對岸努嘴道:“就是他家!裡正說過,她家姑娘名字裡就帶個愉字。”
“什麼?!”
“孟鐵匠家?!”
“這……”
餘下婦人紛紛站起身,聚到孫媽媽身後,不時偷觑他兩人,交頭接耳,指指點點。
宋晞兩人眼神交彙,下意識蹙眉道:“幾位媽媽,孟姑娘她……莫不是出了什麼事?”
婦人們齊齊一怔,你推我搡,擠眉弄眼,仿佛心照不宣,卻皆默不作聲。
孫媽媽看不過去她幾人扭捏作态,思量片刻,蓦地輕歎一口氣,指着河對岸,擡頭朝宋晞兩人道:“兩位公子可有瞧見門前張着白幔那戶人家?”
宋晞順着她的手勢望去,看清對岸情形,兩眼倏地一顫。
春風晚照楊柳岸,燕雀歸巢蝶正忙。
分明陌上花開春二月,一排錯落有序的村舍間,一株灼灼其華的花樹後,兩幡白幔迎風招展,映着桃紅綠柳,顯得煞是刺目。
不僅如此——宋晞眯眼再看——翩跹起伏的白幔下,搖搖欲墜的木門邊,一名形容枯槁的婦人穿着新裁的喪服,頂着滿頭華發枯坐在夕陽下,仿佛與夕陽融為了一體。
有鄉鄰路過,看不過去她的暮氣沉沉,随口搭話“吃了不曾?”“節哀!”之類,她皆置若罔聞,一動不動。
“那是?”
垂在身側的手微微緊握,宋晞不敢說出心頭猜測,眉頭擰起又松開,忍不住朝孫媽媽道:“孟姑娘家?”
“公子若當真是為孟家姑娘而來,”孫媽媽怅然收回目光,一面颔首,一面開口道,“怕是來晚了一步。”
“孟姑娘她?!”
話沒說話,宋晞喉頭一哽,倏地擡起頭。
春風拂廊下,落英自依依。
分明春水脈脈楊柳岸,風裡誰人低訴: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
“孟姑娘她……”
心上似壓了一塊巨石,宋晞忍着心口不适,緊蹙着眉尖道:“隻是回家探親而已,為何會……如此突然,莫不是發了什麼急症?”
“還不都怪林氏?”
孫氏沒來得及搭話,一高顴骨、深眼窩,帶着幾分刻薄相的婦人倏地走上前,嘴裡輕啐一口唾沫,不懷好意道:“害人精!喪門星!克夫克子不夠,剛回門的閨女也被連累!”
宋晞神情一怔,定睛再看,除卻黯然在旁的孫氏,後方那幾名婦人或沉吟、或颔首,神态間竟皆寫着認同。
如此偏僻之地,被冠以克夫克子之名會是什麼下場?
方才遙遙聽她幾人似在議論把誰人逐出村去之類的話,莫非話題正中正是在那孟家阿娘?
“孟阿娘她……”
“話說回來,此事也不能怪林氏。”宋晞沒來得及開口,那五大三粗的婦人一跺腳,一咂舌,甕聲甕氣道,“若不是她那遊方老爹不安分,孟家如何會被連累?”
“是啊是啊!”
“誰說不是……”
林氏的遊方老爹?
宋晞眼裡藏着不解,望了望對岸,又朝她幾人道:“敢問諸位媽媽,那林家阿爹做了何事?孟家之禍何以與他有關?”
幾人婦人倏地頓住話頭,面面相觑許久,孫媽媽一聲長歎,走上前道:“不瞞兩位公子,林氏——廊下那位孟家阿娘——本非我梁枕村人。林氏的父親,我幾人口中的林家阿爹,名喚林蘇葉,本是梁州城裡頂頂有名的遊方醫。約莫兩年前,林家阿爹去山裡采藥,竟摔死了……”
宋晞眼裡不解更甚,忍不住道:“西梁山陡峭,若是藥材長在陡峭之地,發生意外也非……為何說是他連累了孟家?”
“卻也不是我等胡言亂語。”那長相刻薄的婦人按捺不住,連珠放炮似的開口道,“聽我娘家的表親說,梁州城都傳開了,若非林大夫沖撞山神,林家何以災禍連連?”
“沖撞山神?”宋晞目光微沉,“什麼山神?”
“說的是旭南峰上有個山神廟,林大夫墜崖之地正在那山神廟下。”孫媽媽長歎一聲,接過話頭道,“林大夫自小出入西梁山,那日卻出了意外。加上那之後,先是林氏一病不起,再是孟家相公——我幾人方才說的孟鐵匠——去山裡祭拜時,青/天/白/日的,竟溺死在了河裡。自那之後,林大夫沖撞山神之說便愈演愈烈……”
西梁山脈十二峰,奇峰各孤絕。
臨近中梁邊界之峰因形如神女望滄海,名作神女峰。孫媽媽口中的旭南峰乃十二至高峰,正在梁州城外。
“溺水?!”
“可不是?!”
宋晞沒來得及多問,那面相刻薄的婦人兩眼一瞪,再度開口道:“孟鐵匠沒回來不算,不出兩月,孟家小兒,名喚孟恒的,去天水鎮一趟,竟被拍花子給拍走了!公子你二人初來乍到有所不知,梁州城人多眼雜,時有拍花子出入,我梁枕村卻不同。”
婦人轉頭朝向神女峰方向,一臉神往道:“村人有神女保佑,除卻那孟家兒郎,不曾出過孩童丢失之事……”
又聞“神女”,宋晞心一沉,眉頭倏而緊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