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三兩餘晖斜過堂下,宋晞渾身一顫,蓦地回過神。
她轉頭看向姬珣,雙唇翕動許久,啞聲開口:“可還記得,我先前與你說過……與岑謙、昔日的不悟先生,曾有過一面之緣?”
岑謙?
姬珣雙手暖着她微微戰栗的十指,聞言微微一頓,眉心倏然蹙起。
昨日事忙,他沒來得及細想,前世的朝華公主與東宮詹事的一面之緣,若無意外,應是在……
“太子哥哥仙去前夜。”
宋晞泠如霜雪的聲音猝然響起。
徘徊山間的風驟然急迫,擁着滿山影影綽綽,妄圖擠進搖搖晃晃、仿佛不堪一擊的小軒窗。
房間許久無人說話。
太子仙去時?
姬珣暖着宋晞的手倏地一顫。
“那天晚上……”
良久,宋晞的聲音再次響起。
“有了太醫那句‘不出十日必定痊愈’的保證,不隻朝榮宮,皇宮中上下皆長出一口氣。”
窗外暮色無垠。
她喑啞的嗓音落入蕭蕭松濤間,一字一句仿佛砸在他心上,聽來莫名叫人心驚。
“怕過了病氣,父王本不允許我、朝華公主前去探望,隻她少時的性子,如你所知……
“太子哥哥病了許久,而今終于沒了大礙,她如何能按捺得住?瞞着聖上便偷溜去了朝榮宮。”
透過窗棂而來月華或許當真涼如水,話至此處,宋晞兩眼發直,倏地渾身一激靈。
“公主她……自小不善廚事……”
明白了什麼,姬珣的心仿似被人攥在手裡般重重一抽,等不及想起禮數與周全,一把擁住眼前人,眉頭緊蹙。
“隻、隻一道。”
宋晞渾身發顫,連帶說出口的話都喑啞的不像話,讓人不忍再聽。
“若荪雞湯……做得次數多了,勉強能入口……”
“嘎!”
不知何處驚鳥振翅,山間倏而紛落一陣秋葉雨,簌簌落落,瑟瑟無際。
姬珣面沉似水,輕拍她後背的手頓在半空,屏着呼吸,許久沒能落下。心上仿似叫人豁開了一道口子,被沾了夜涼的長風窺見,不管不顧傾灌而入。
昔年朝榮太子去得突然,舉國震動,可朝華……她敬慕朝榮如兄如父,此事怎會與她有關?此事怎能與她有關?!
“……那天太子哥哥精神很好,擔心休息太久耽擱朝中要務,等不及多休息片刻,匆匆召了不悟先生幾人入宮議事……我擔心湯放涼了不好吃,顧不得失禮,悶頭沖進了書房……
“就是那日,我見到了哥哥時常挂在嘴邊的不悟先生。”
仿佛被抽空了周身氣力,宋晞枕在他肩上,一字一句斷斷續續,聲音喑啞,氣若遊絲。
仿佛費盡心力想要将重如濃墨的陰影驅逐出經年不休的噩夢,卻不知兩者相伴相生,越掙紮,纏繞愈深。
“第二天醒來……聽聞……”
喉頭倏地一哽,她搭在他腰側的雙手頓然用力,緊蹙着眉尖,眼角泛出一滴晶瑩。
“那日之後,我回想過無數次,自問過無數次,前日所見莫非黃粱一夢?太子哥哥生平不曾作過惡,為何……”
晚夜如潮水席卷,吞沒窗邊兩人的身影,惟餘山風萦回,诘問聲聲。
“為何?”
“太子哥哥敬他如兄如父,他分明看見了我手裡的湯……太子哥哥甚至半開玩笑半炫耀地問了他是否要同食……他精通岐黃之術,為何不說?”
一滴清淚滾落眼角,濡濕衣襟,聲聲如同叩在他心上。
“從來主從相得,他為何恨哥哥至此?”
姬珣心疼得不像話,擁着她的懷抱越發收緊,卻恨言語淺薄,喉口一陣陣發酸,卻不知何以慰藉一二。
“非你之過……”
“轟隆——”
不知是真是幻,狂風過後,窗外刹時電閃雷鳴,烏雲席卷。
宋晞于肆虐的狂風裡坐起身,頂着兩靥蒼白,自言自語般喃喃開口道:“是我之過……自兄長病殁,父王經年夜不能寐……原來并不隻為兄長之死……
“宮中醫術高明之人何其多,為何從不曾傳出隻言片語……關于兄長真正的死因……那日炖湯之人是我,盛湯給他之人亦是我……兄長仙去,知道他真正的死因,父王、父王他……”
清淚撲簌簌滾落頰邊,照着一如當年的晚月,不可問,不可訴。
“是我……從來都是我……父王怕他走得不安,又怕若是告知我實情,太子哥哥走得更加不安……日日為難、時時自苦,如是經年,如何能不生出心疾?
“若非有了心疾,沉疴難愈,如何會有後來之事?
“是我之過……母後、兄長、父王……朝華宮……祈國……是我一人之過……”
宋晞困在名為昨日的夢魇中,神情怔忪,身形搖晃,說出口的話越來越輕,越來越慢,仿佛下一瞬便要随風而去。
“阿晞!”
姬珣心急如焚,蓦地撐住她雙肩,試圖将她喚回神。
下一瞬,宋晞頭一歪、眼一閉,體力不支般,歪在他懷裡,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