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仔細思考退休這件事的可能性。”傑弗遜摘下眼鏡，靠在椅背上說道。

聽到這句話，布裡奧妮擡起頭，不可思議地看向他。

從她開始寫小說，傑弗遜就一直是她的編輯，他們的合作維持了許多年，彼此也相當熟悉。比起一個輕飄飄的“編輯”身份，布裡奧妮在潛意識裡已經把他當作自己的多年好友了。如果傑弗遜退休，自己未來的道路應該怎麼走，布裡奧妮對此充滿恐慌——并且這種恐慌要比她想象中的更大一些。

“怎麼這麼吃驚？我也快到年紀了。”

“我總覺得你更年輕一些。”布裡奧妮把材料放了下來，“我記憶裡你還是當年那個小夥子，真的。”

傑弗遜被布裡奧妮逗笑了。

布裡奧妮又補充道，“我一直覺得，在出版社這裡——或者說在你這裡，一切都是一塵不變的，這一點會讓我很安心。”她歎了口氣，情緒忽然低落起來，又勉強支撐着精神，不想讓傑弗遜發現自己的情緒變化。

這麼多年來，傑弗遜相當于她的錨點，當她識别到傑弗遜時，就知道自己身處在麻瓜界，并且覺得自己相當安全。如今，這個錨點即将消失，她在魔法界和麻瓜界都會變得混亂又波折。不安感如浪潮般襲來，但在此時，布裡奧妮沒有很清晰地識别出來。

“我現在的助理會幫助我一起處理工作的，是個倫敦政經畢業的小夥子，相當帥氣，能力也不錯。等有空介紹給你吧，他今天不在出版社。”傑弗遜說着，又努力把話題扭轉回去，“所以，你對簽售會的意向是什麼樣的？”

布裡奧妮沒有直接回答，她看了一眼手表，“我請你吃頓飯吧，還去藍信咖啡館，可以邊吃邊聊。”

“泰利斯女士，之前斯坦蒂先生把你新小說的樣本帶給我看了，我相當喜歡。”阿妮塔一邊幫二人推薦菜譜，一邊在布裡奧妮身邊絮絮叨叨，抒發自己對布裡奧妮的狂熱喜愛。“今天的牛排不錯，還有你最愛的太妃芝士蛋糕。”

“我要一份金槍魚通心粉，玉米湯，以及一份芝士蛋糕。”布裡奧妮接過菜單但是并沒有仔細看，她來了太多次，早已經對自己喜歡的餐品爛熟于心了。

“那我要一份牛排，七分熟。”傑弗遜說着，又翻看起酒單。“來一杯白葡萄酒吧，你要嗎？”

布裡奧妮搖頭。

盡管是工作時間，傑弗遜卻絲毫不在乎喝酒的事情。他平日裡熱愛美酒，這一點和所有的倫敦人一樣，他最大的愛好就是去法國的酒莊裡度假，每一天都是醉醺醺的。不過今年開始，醫生對他的健康狀況表示擔憂，并囑咐他需要控制自己的酒精攝入量。減少酒精攝入——這一點既困難又簡單，傑弗遜把高度數的蒸餾酒都換成了葡萄酒，自認為達成了醫生的目标。

“我想，如果你能陪同我一起去美國，我會很樂意參加這次簽售會。”布裡奧妮說道。

“自然，我自然會跟你一起參加。”傑弗遜把老花鏡摘了下來，語氣相當理所當然。“你是我一手捧起來的作家，這個風頭我一定會出。再說了——”那張中年精英的面孔上出現一絲狡黠，“沃金斯女士承擔一切費用，這個便宜我也一定會占。”

布裡奧妮忍俊不禁。

“這是你們點的菜，小心有些燙。”阿妮塔把東西端過來，小小的托盤上放了好幾樣食物，盤子彼此碰撞打架。“這是我們今天贈送的紅絲絨蛋糕——因為你們已經點了甜點了，所以給你打包好了。請慢用！”她一邊說着，一邊朝二人眨了眨眼睛。

“阿妮塔，你每次送我這麼多東西，不會被你們老闆說嗎？”布裡奧妮忍不住問。

“不會的，我每個月有一份額度，可以給喜歡的顧客贈送蛋糕——”阿妮塔嬌俏地說着，又環顧四周。顯然，現在店裡的人并不多，也沒有需要招待的顧客，她便理所當然地休息起來。“泰利斯女士，你的新書什麼時候能在英國出版呀？我真是迫不及待想跟朋友推薦這本書了。”

“很難。”布裡奧妮說，看了一眼坐在對面的傑弗遜，“不過我們會努力的，得耐心等待哦。不過既然美國已經出版了，我想英國也快了。”她的語氣裡帶着一股鎮定自若與坦然，溫柔又堅定，讓人忍不住信任她。

“行哦，那我就等着。”

阿妮塔很快被另一桌喊走了，留下一大份紅絲絨蛋糕，讓布裡奧妮和傑弗遜面面相觑。

“說起這個，我想《贖罪》在英國出版的可能性并不高，但這并不意味着絕無可能。”傑弗遜說着，一邊喝了一口白葡萄酒，“最簡單的辦法是，由沃金斯女士許可英國的出版公司印刷，以美國出版社的名義進行出版——這樣我們隻需要考慮銷售的問題了。”

“銷售其實也并不容易。”布裡奧妮說，“我并不覺得進貨商會冒那麼大的風險。”她已經對此并不抱希望了，經年累月的希望又失望，已經把布裡奧妮的心髒折磨得麻木了。

“那你低估了自己的作品，布裡奧妮，”傑弗遜說，“你大大低估了。”

布裡奧妮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也低估了英國人的跟風，流行是一種巨大的澎湃的能量，會遠遠超乎你的想象。這麼多年不那麼出色的作品，依靠流行一樣可以銷量領先，這是生意，而不是文學。”傑弗遜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裡充滿了笃定與堅決。布裡奧妮記憶裡，他隻是一個默默無聞的編輯，他經常做一些複雜又瑣碎的事情，像是大管家；直到這個時候，她恍然意識到，經過這些年的磨練，傑弗遜·斯坦蒂已經是赫赫有名的主編了。

“我不懂生意的事情，傑弗遜。”

“很多時候機遇比能力重要。”傑弗遜不慌不忙地喝着酒，他的牛排隻吃了一小口，“而以我的眼光看，轉機已經出現了，并且會帶來更多更大的轉機——不用着急，日後你會知道的。”

他仿佛知道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