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姐濕着頭發爬上床,看了眼書的封面。“你在看什麼?《了不起的蓋茨斌》啊。”她自言自語,卻發現布裡奧妮沒有多理睬自己。“好吧好吧,書呆子。”她皺了皺鼻子,換了一首自己喜歡的音樂,然後點了一支熏香。她喜歡香香地入睡,好像這樣的氣味能夠陪伴着自己入夢。
布裡奧妮已經習慣她的癖好了。她繼續看着紙頁間描繪的美國長島生活;她偶爾會很喜歡書本裡那種華麗到不真實的場景,絢爛到極緻到死亡;她能夠想象出金碧輝煌的大廳,水晶吊燈下的歌舞升平,那種滋味似乎站在世界中心,全世界的燈火都集中全身。
她讀了一會兒,忽然有種莫名的悲傷。
書中描寫的燈火,在倫敦應該即将不複存在了吧。馬上這些光明就變成奢侈,時代仿佛兜兜轉轉回到舊時代。所謂科學的發展,被戰争碾壓地一文不值。這就是自己生存的年代啊,一個悲哀的、蒼老的年代。
她内心的苦楚被急劇堆積,布裡奧妮很快看不下去了,她把書合上,蓋着被子一動不動。
當布裡奧妮再次清醒時,屋子已經黑了。金小姐披着頭發坐在一邊叫喚布裡奧妮的名字,發現她已經醒過來,她伸手把床燈打開。暖融融的黃色燈光刹時點亮屋子,不過在布裡奧妮看來有些許刺眼。
“怎麼了?”她問,好不容易緩過神。
金小姐披散着一頭金發,毛茸茸的好像金毛犬。她赤腳下床倒了杯水,然後踮着腳尖邁着小碎步回來,把水杯遞給布裡奧妮。“喝點水吧。”她揉了揉眼睛,困意幾乎要把她淹沒。出于善意,金小姐還是緊緊抓住了杯子,不然憑她的狀态能把一杯水全部灑在床單上。
“嗯。”布裡奧妮不明所以,她接過去,看見金小姐松了口氣似的,重又繼續躺下。“怎麼了?”她問。
金小姐很快半夢半醒了,好像再次入睡就是一瞬間的事情。“你剛剛說夢話,好像發燒了似的。”她說完伸手關燈,裹着被子始終夠不到開關。在布裡奧妮越來越擔心的目光下,她帶着一床被子撲通摔在地毯上。
金小姐撞擊地闆的一瞬間,她知道睡意就像是玻璃,摔的噼裡啪啦滿地。
“你還好嗎?”布裡奧妮探頭問。
金小姐坐在地上愣神,過了好一會兒她愚鈍地站起來,把被子丢回床上,一個人賭氣似的跑到陽台,愣愣地看着窗外。
布裡奧妮跟着下床,順手給兩人都拿了披肩。
“你看,倫敦城。”金小姐雙手環臂,站在窗前一動不動。她透過玻璃看着倫敦尚繁華的夜景,看着街角的燈光微弱卻存在;沿泰晤士河的燈帶很迷人,無數人朝聖般來到倫敦,也許隻為看一眼夜幕沉沉裡的燈火通明。夜晚愈發不像夜晚,更像是電流淌過的白晝。她很眷戀這樣的日子,每一個如今朝一樣的夜晚,從睡夢中驚醒,能看見窗外日複一日但一樣美麗的景色,能看見光和熱。
布裡奧妮的瞳孔被燈光照射,她眯着眼,能看見自己纖瘦的身影映在窗玻璃上。窗外的星星點點被虛化成一個個光暈,迷離又絢爛。她聽得見半夜在街頭行走的醉漢,步履虛浮,嘴裡冒出髒話;她聽得見遠遠的有汽笛聲,不知道從哪個河流而來,不知道載着什麼樣的心情。她對倫敦并不眷戀,沒有金小姐那樣深厚濃重的感情;可是她不願意看見燈滅之後的場面。那會讓她不由自主地想到戰争,想到自己站立的每一寸土地都有可能被炮火攻擊。
更往深處想,她更加懼怕的不是戰争本身,是故土喪失,是故人喪生。
可是自己馬上就要上學了,回到霍格沃茨意味着與社會脫節,她不知道半年之後的倫敦将會變成什麼樣,不知道泰利斯莊園是否依然存在,不知道她深愛的人們是否還言笑晏晏。可是她不可能離開學校,父母不會讓她離開。
又或許,她潛意識裡并不想離開象牙塔,把自己暴露在戰火紛飛之中。畢竟以她的性格,鐵了心想幹的事情沒人能攔得住。她沒有細想,也不敢細想,生怕把自己的私心暴露在自己面前,生怕自己也會成為一個“可惡的大人”。
“布裡奧妮,多看看吧,馬上倫敦城就要變了。”
這一切,都要消失了吧。
8月11日,倫敦城的每一戶人家都像金小姐一家一樣。布裡奧妮站在二樓的陽台上,等待燈火消失的那一刻的來臨。她被燈火環繞,卻知道下一秒就會陷入黑暗。金小姐家很大,此時沒有一個人講話;布裡奧妮想,這或許就是曆史性的一刻吧,她至少也親眼見證了曆史的誕生。
可是無論做了多少準備,當你真正陷入黑暗時,還是手足無措的。一戶戶人家把窗簾拉的嚴嚴實實,一絲燈光的縫隙都露不出來。街道刹時黑了,漆黑如水流,布裡奧妮甚至不知道它有多深。
“進去吧。”金小姐的聲音灌了風,沙啞得聽不清楚。
布裡奧妮點點頭。
陽台的窗簾随之拉上。她沒有回頭,卻知道整個城市就在一口一口地被黑夜吞食,光明像是漲潮時沙灘的貝殼,被洶湧地遮蓋住,再也看不見了。
倫敦的整個城市,在這一刻都在歎息。布裡奧妮能夠聽得見胸腔裡的共鳴,與整個城市一起的,重重的歎息。
“克萊恩先生馬上要有一個孩子了。”金先生坐在沙發上叼着他的煙鬥,似乎很不經意地講着鄰居的瑣事。“可是他的孩子真可憐,沒見過倫敦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