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钗聽得這番話,想他前面說得好好的,一提到林妹妹,話語間又有了呆氣,微一皺眉,正要開口。
寶玉卻道:“前兒個,林妹妹給了我一個繡球玻璃燈,你别忘了送還給她,她那裡原是一對的!”
寶钗細品這話,流出幾分喜意,道:“我知道了!過幾日是妹妹生辰,我想着這是她在我們家最後一個生辰,又是十八歲的好日子,便又選了一些,你要不要看看?”
寶玉道:“不必了,你們姐妹要好,你自然是挑好東西送的。”
寶钗滿意,便不再提黛玉,因又想起另一件事,說道:“襲人家裡,要想着回冀州老家,隻襲人一個留在這裡,終是不放心,這不,又來探口風了!”
說話間,其實襲人就在外間,留神聽着他們言語。你道襲人怎麼又提“出去”這事呢?
原來自寶玉和寶钗成婚以來,性子大變,心裡頭不再想着姐姐妹妹們,與丫頭們也不再狎昵親近。這本該是襲人所期望的,不知怎的,她竟沒來由得心慌起來。
況且,她是貼身伺候的丫鬟,知道寶玉和寶钗之間的古怪,兩人成婚三月有餘,竟是不曾圓房的。王夫人原是很着急,後來竟也不提了。
襲人隻當寶玉一心科舉,對女人失了興緻,可那一日寶玉在李纨壽宴上喝多了,回來之後襲人伺候他更衣,寶玉便拉着她胡鬧一番,可見是他單單不願親近寶钗。
于是那一日,王夫人提起開臉的事,襲人自忖,不過就在她和麝月之間,說來寶玉是更看重她的,故借此試探一番。
不料寶玉淡淡道:“行善積德不應隻做表面功夫,憐貧惜弱方是正理。又所謂衆生平等,我們這樣的人家講究孝道,便是她們做了奴婢的,既有孝心,也當成全才是。”
寶钗臉上露出笑意來。
這個襲人,自以為與寶玉幾度春風,又服侍了一場,就可以拿捏寶玉,未免太自以為是了,到底是沒有讀過書的緣故。
寶钗想着:我也不是沒有給過她機會,她上趕着伺候寶玉,我從未多說什麼;愛到太太面前通風報信的,我也隻當看不見,可是她妄想着要籠絡住寶玉的心,實在是可笑又可憐!從前寶玉心心念念隻有黛玉,如今也丢開手去了,何況一個襲人?
而襲人呢,聽得寶玉這番話,如墜冰窖。想着素日裡,寶玉對女孩子何其溫柔體貼,自己咳嗽一聲,就着急要問的。便是寶玉成了親,也是更信賴她一些,隻讓她服侍,也隻與她親近,卻原來隻是她的自作多情。
襲人在外間站着,這時正好麝月掀簾子走了進來,穿堂風一吹,襲人一個激靈。
“喲,對不住姐姐!”麝月趕緊放下簾子,道:“姐姐沒事吧?這是怎麼啦?”麝月見襲人怔怔地流淚,吃了一驚,忙扶她坐好。
寶钗聽得外間動靜,也來瞧,一見襲人這光景,就知道怎麼回事了。獨寶玉像沒事人一樣,說了聲“要練字”,擡腳往前院的書齋走。
寶钗朝莺兒使了個眼色,莺兒便跟着過去伺候了。
襲人将一切看在眼裡,更是心如刀絞,五髒六腑都痛了起來,一句話都說不上來。麝月扶她半躺下,又問寶钗:“奶奶,可要去找個郎中來?這是怎麼了?”
寶钗道:“想是吹着風了!你去煎一碗桂枝湯吧!”麝月答了一聲,去了。
襲人看着她的背影,留下淚來,心道:原來最後是她!看着她傻傻的模樣,對自己言聽計從,故而沒将她放眼裡,可最終還是她!
寶钗臉上還是那抹溫柔的笑意,問道:“你這是怎麼啦?聽得寶二爺幾句話就急了麼?你家裡如今又好起來了,你就是回去,也是正牌大小姐。太太、二爺與我都不會虧待你的!”
好好好!好一個端莊賢良的寶二奶奶!一絲錯處都沒有,隻讓人稱贊她處事公道,厚待下人!
襲人隻覺得一腔熱忱和争榮誇耀之心全成了灰,把頭歪到一邊,默默流淚。寶钗也不多說什麼,自顧自去了。
第二日,寶钗往榮禧堂去,照例處理家中事務,并帶着黛玉學習庶務。襲人還在自己屋裡躺着。
不妨寶玉走了進來,襲人看着他,如同看一個陌生人。
寶玉坐在床邊,打量了一下她的氣色,随後開口道:“你也不要怨我!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終究是各人要回各人的去處的!你家裡還有人,他們又念着你,多好!其他的事,我也幫你想好了,你回去安心享福便是。”
襲人聽得疑心,道:“什麼享福?二爺嫌棄我了就直說,自然有好的回來服侍你!”
寶玉徑直說道:“你服侍我一場,别的事我也不追究了!你隻好好的罷!”說着,寶玉就走了出去。
襲人想起那去了的晴雯和芳官,又想到快要出嫁的黛玉,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悔恨,一時之間也不知要怨誰了。